觀點
邱勇：廿年教訓成空？宏福苑悲劇與未竟的建業圖新
【明報文章】今年11月26日，大埔宏福苑一場無情惡火，吞噬了161條生命。這場慘烈火災，摧毁的不僅是磚瓦家園，更是公眾對監管制度、專業操守與社會契約的信任根基。災後安置、讓災民生活復常，固然緊迫，但比清理現場灰燼更艱巨的，是清理制度系統積弊的灰燼；比重建樓宇更關鍵的，是重建那已搖搖欲墜的制度公信力。
國家主席習近平高度重視這場火災，行政長官李家超承諾調查事件，展現了將悲劇化為改革契機的意願。然而，調查不能止於「為何起火」的技術報告，必須直抵「為何致命」的系統性潰敗，以便為災後「系統改革」工作提供基礎。這是一個需要穿透層層迷霧的高難度任務：從大廈消防安全系統是否形同虛設，到大廈維修的審批與監督流程是否存在致命盲點；從建築材料與規格是否藏有隱患，到監管部門的日常抽查是否流於形式。其中是否攙雜了人為疏忽、利益勾連甚至貪腐舞弊？每一個問號，都繫着逝者尊嚴與生者安全。調查結果必須完整、真確和透明，方能成為矯正制度的基石，而非又一份被歸檔的沉重卷宗。
褪色的榮耀 崩壞的制度
香港建造業曾以高效與規範自豪，如今卻在頻仍的工地意外、質量醜聞與這場驚天大火中，聲譽瀕臨崩塌。立法會議員林哲玄直言行業「爛到無得再爛」，雖顯激烈，卻道出了公眾的錐心之痛與徹底失望。從近年屢現的結構安全疑雲，到最近瑪嘉烈醫院工程的造假證書，足見業界自律的防線早已千瘡百孔。當「各行都有造假」淪為開脫之辭，而非深刻反省的起點時，便意味着專業道德與監管效能的雙重失靈。
私人認證（private certification）制度應用於建築監管（building control）當中，絕非新鮮事，不少國家（如英國、澳洲、荷蘭）都有如此做法。香港的小型工程監管制度於2010年實施前，私人認證早已在消防裝置及設備、升降機及扶手電梯等的定期檢查和保養中採用。然而，若缺乏足夠的官方抽檢稽核，及強而有力的執法作制衡，所謂的「自律」極易滑向「自流」，市民只能夠自求多福。
明顯地，香港奉行的模式顯得過於倚賴業界「自覺」，為僥倖與舞弊提供了灰色空間。在這套略顯天真的舊思維之下，小業主往往被置於絕對劣勢，他們以有限的專業知識及市場資訊，對抗承建商、工程顧問的權威霸權及欺詐，其無助與脆弱，於這次火災被暴露得淋漓盡致。
信任崩解 大廈管理及維修停擺
一方面，火災事件揭示物料證書和檢測報告，以及專業人士的核證和簽名，不一定可信。另一方面，它讓市民重新審視大廈管理的重要，惟同時也摧毁了對業主立案法團、物業管理公司的信任。無數曾致力推動大廈維修、改善社區安全的業主委員與專業人士，此刻正面對着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機。公眾的質疑與恐懼，可能令合理、迫切的樓宇維修工程裹足不前，形成「因噎廢食」的惡性循環。若業主立案法團及物管公司轉向抱持「少做少錯」的消極心態，只會進一步侵蝕大廈管理的根基。
信任如琉璃，破碎易，重鑄難。沒有信任，任何良好的管理意願與專業方案，都將寸步難行。可悲的是，大火之後、證書造假之後、專業人士胡亂核證之後，最難修復的或許就是人心。
全面檢討和改革 勿忘剛性執行
近日，香港建造業議會提出檢討行業操守，並強調安全與專業培訓的重要。不過，這樣的檢討必須超越表面，做到更加全面和深入。更重要的是，縱使檢討工作再盡善盡美，如果無刮骨療毒的決心與雷霆手段，去落實必要的改革，恐難挽狂瀾於既倒。
回想1999至2000年間，因連串涉及貪污而被揭發的公營房屋樁柱工程違規事件震撼整個建築業界，政府於2000年成立由業界及非業界人士組成的建造業檢討委員會，並於2001年發布一份名為《建業圖新》（Construct for Excellence）、共160多頁的報告書（註）。委員會於報告書裏提出了109項建議，涉及多個範疇，以期提升建造業的效率、生產力、成本效益、質素和表現，全面革新建造業的文化。可是，廿多載過去，業界問題似乎依然多。
因此，要帶來真正的制度改革，政府必須扮演更強而有力的主導角色。第一，須對現行私人認證及監管制度開展根本性的檢討，引入更高比例的獨立抽檢稽核與嚴厲罰則，壓縮尋租空間。第二，應強化對大廈管理的規管與問責，明確其在樓宇安全上的首要責任，但同時需要向業主法團及小業主提供更具權威的專業支援與諮詢渠道。第三，必須將此次災難教訓，轉化為一套從設計、施工、驗收到日常維護的全鏈條、穿透式監管新框架。第四，必須貫徹執行監管框架，對違規者堅決執法，令制度真正「長出牙齒」。
結語
宏福苑火災不僅是一次悲劇，更是香港城市治理的一道深刻傷疤，是香港建築監管和社會信任的重大警鐘。政府需要以此次事件為契機，重塑樓宇安全監管體系，增強對業界的指導與監管。香港必須推動一場結構性的改革，確保所有市民的居住安全和基本權益，得到充分保障。
唯有令安全成為不可動搖的基石，才能夠讓每一扇窗後的笑臉，免於恐懼陰霾；也唯有如此，這座城市的未來，才能夠從廢墟中生長出真正的韌性與希望。紀念逝者的最好方式，絕非止於哀悼，而是以毫不妥協的態度追尋真相，以堅決徹底的行動革新制度，避免悲劇重演。
註：中文版166頁，英文版207頁
作者是嶺南大學研究生院副院長、社會學及社會政策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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