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社會學看中醫達人}趙永佳 賣中藥要識玩雜耍? 中醫父親引好奇 啟社會學大門
【明報專訊】香港首間中醫醫院於12月10日開始運營,當中六成半是公營服務,而隨之在12月18日發布的《中醫藥發展藍圖》則進一步詳細列出中醫藥在服務、文化傳承、產業化等方面的發展目標與政策。對於社會學研究者趙永佳來說,這條中醫專業化的路,早在他從父親的中藥店的好奇開始,透過社會學的視角理解中醫從業者、制度支持等,他的個人經驗與研究過程交織在一起,從中可窺見香港中醫藥從不被認可、監管,到設立註冊、開辦課程,再到近年專業化發展的進程。
六十年代 醫師走埠表演兼賣藥
「嘩給小孩子吃有無搞錯!」趙永佳回想起小時候被身為中醫的父親用西藥治療時如此感嘆。有一次因為喉嚨痛,父親着他吃藥丸,吃完立刻見效,哪知原來是抗生素四環素,吃完便一連幾日睡意連連。當然家中有時也吃父親開的中藥,譬如弟弟臉上起了暗瘡,父親給他開六味地黃丸,吃一兩周就消退,印象中依稀記得有病人不時來找父親看病,「但究竟他是不是會呢?」是趙仍不能確定的問題。他講道,父親更早期的時候,在1960年代每年都會去南洋走埠,表演雜技、搭棚唱戲、玩魔術等,表演結束後就開始賣藥。他仍記得有個叔父說:「你爸爸那時候心口碎大石好厲害。」他知道父親曾跟師傅學習中醫,也記得跟父親去街上擺檔,他首先會變魔術,吸引路人駐足,後來再問蹲下來的人是否頭暈等,一併賣藥,「其實我覺得都幾偏門嘅」。
這種疑惑,並非只來自較靈活的「中西合璧」或招徠手法,也跟當時的制度背景相關。1960年代英殖時期,中醫資歷並未獲正式承認,當時正式醫療體系都是以西醫為準。他家緊鄰診室,那裏掛着父親執業的證書,也只是寫着herbalist(賣草藥的人),而非醫師。
回看這些經歷,趙永佳形容,當年的狀况比較混雜,「可能也有很傳統、正規的中醫,但整體來說,你可以看到當時完全沒有專業化」。這種在制度邊緣運作、專業身分模糊的狀態,成為他對中醫的最初印象,也種下了疑問。社會學則成為趙永佳理解這些疑問的重要視角。
「不專業」的專業社群
中學時他喜歡讀歷史,自稱「史佬來嘅」,他當時的中史老師教授唯物史觀,啟發他的興趣,於是在中六的暑假花上1、2個月時間在公共圖書館研究清朝歷史中關於資本主義的討論,這些探索令他開始從結構與脈絡理解社會。入讀港大社會科學系後,他曾嘗試修讀管理學,最終被一群志同道合的師生影響,選擇主修社會學,他尤其對於從宏觀視角理解社會變化的發展社會學,以及現代化理論感興趣,對中醫的興趣也始終存在。
讀本科時,他有一次偶然參加父親和中醫師朋友的周年聚餐,一些叔父對他說「你爸爸幾威」,然後又講自己「幾威」,談笑之間令他對於中醫作為一個職業社群(occupational community)產生興趣,「當時沒有專業證書、沒有讀大學,可能你在行內都有知名度,有人介紹就可以,到底怎樣才能撈得掂?」這成為他第一個想解決的疑問(puzzle),中醫的職業社群是怎樣的?在80年代的研究風潮下,他的碩士論文研究香港工人階級集體行動,他說:「其實現在可以想得通,這些不同的研究其實可以聯繫在一起的。」
千禧年後以社運視角研究中醫
在2000年前後,他遇上重新解決關於中醫群體疑問的契機:當時有不少人在做比較「硬」的題目,如關於階級、社會運動的研究,反而令他思考的角度更開闊,把純粹以文化或效能去思考中醫的角度,拓展到一種社會建構的認識,對於健康、身體的不同認識,正好有學生想研究中醫群體,他便建議用社會運動視角來研究中醫被納入主流制度的發展。
在趙永佳看來,1997年回歸以後,中醫得以進入主流制度,「變動的出現令一件事從社會的邊緣慢慢主流化,這就是社會運動裏面有政治機遇的理論」,同時因為回歸之際部分民族主義的加持,中醫被視為傳統文化的一部分,得到國家層面認同,或港英政府或特區政府都難以否定其地位。而當中醫發展被列入《基本法》,註冊制度和培訓課程亦逐步發展,甚至中醫也可以寫假紙,「這個都好重要」,他笑道,一開始的疑惑暫被解開,他便慢慢放下了題目。直到2015、2016年的時候,政府建立中醫院的倡議被聯名反對,反對聲音的主要來源竟然是年輕一代的中醫從業者。於是新的疑惑再次引起他的好奇:「為什麽中醫會反對中醫院呢?」他與另一名出身中醫世家的學生合作,研究當時中醫從業者的專業角色。深入研究後,他發現部分年輕中醫更認同傳統的「純中醫」執業方式,而對於中西醫融合的觀念持保留態度,而這種執業想像的不同,最終落在從業者的身分認同上,他感嘆這是「一國兩制之下才會出現的」:由於香港保持了的一些既有社會制度,「講得不好聽一些就是西醫霸權,好聽一些就是保持了所謂純中醫的傳統」,而這種傳統又與從業者的身分認同關聯起來。香港獨特的制度設計使得中西醫之間有更明顯的區隔,因此這種「純粹、傳統」便被部分從業者視為身分的表現。中醫在香港的發展似乎就這樣記錄着本地制度設計的變化。
公眾接受度提升 中醫變主流醫療選擇
趙永佳不止用社會學作為理解制度設計的工具,也研究公衆的就醫選擇和對中醫的看法。他認為中醫原本是香港文化生活的一部分,並非像氣功或香薰治療在美國是一樣新奇的存在,尤其較年長的群體會更偏好、習慣選擇中醫,部分年輕群體或許將其視為偽科學,但也有年輕人重視養生,與中醫所承載的世界觀比較契合。但更多時候,除了觀念以外,市民對於看不看中醫是由一種實用性的效果來決定的。正如趙永佳自己的經歷,「可能是那時候爸爸給我吃太多抗生素,有了抗藥性,後來我吃一兩個療程的抗生素可能都是沒用的,吃幾劑中藥可能就好」,因此中醫成為他一般的就醫選擇。而至今年,他確診前列腺癌,分別諮詢中西醫的治療方案後,決定借助中醫來調理身體以輔助手術前後的身體需要,這親身的經驗令他意識到「現在確實同以前對比很不同,原來中醫可以很專業地去支援一個癌症病人」。
他近年的研究也進一步發現「效能」的影響力,使得中醫在疫情中的使用率、評價變好,以及年輕人對於中藥的接受度也提升。當未知的疾病來襲,疫苗、消除病癥的Panadol以外,重新印證了中醫藥的效能,「這在香港並不是一種另類的醫療,而是一種主流,只是主流中沒那麼大多數的醫療方案」。當然他也從不停留在簡單的歸因,而是回到細緻的結構考慮,「這些效能的呈現,也有它所謂社會制度、政治的背景」。這不止聯繫到政府的防疫物資包、內地工作隊來港等政策推動,也反應市場因素的改變。他觀察到近年中醫診所的數量增加,「現在沒有一個數,我們其實應該要做的」,他補充道,當在附近商場就能找到中醫診所和藥材店,「真的可能多過7-11」,就診不必排隊太久、有醫療車的補貼服務,雖然公帑補貼的服務較少,但私營市場的供應較為充足,由此市民接觸中醫的機會就會變多。
新策推動 中醫發展仍存困惑
做中醫相關的社會學研究已20餘年,關注專業群體的角色、中醫專業化的動力、市民就診的偏好,但趙永佳並不滿足於以學術研究認識世界,而是期望能透過研究產生實際影響。他曾為通識科創立提供不同建議,近年又關注青年研究及生涯規劃議題,看似不同領域的議題,都包含「做出改變」的嘗試。
近幾年政府就中醫發展的內容進行詳細規劃,《施政報告》裏提出建成、運營中醫醫院,又發布《中醫發展藍圖》,這些似乎與趙永佳的研究在同步進行,「改變」似乎一直進行。他說:「可以這樣說,但我不算是建制裏面的人,只是專業化的方向、政府、一些大的專業團體想做的跟我想見到的一樣而已」。 在宏觀的規劃之下,他關注可能被忽略的細節。他把近年對年輕人職涯規劃的的研究與中醫發展放在一起,關注年輕中醫的生涯規劃,嘗試研究目前的中醫學生是否準備好就業 (career ready),他注意到,目前中醫私營診所佔九成,不少中醫學生畢業後將直接進入私營市場,而非先在公營體系累積經驗,這要求學生對獨立經營一間診所的能力有額外認識,但相較於西醫教育中對生涯規劃的重視,中醫目前的教育模式仍更注重知識傳授。
此外,他認為中醫的專業化不止在「西化」或「科學化」的討論,而要關注技術與管理模式的現代化,儘管已經有發展藍圖,但新制度的標準如何訂立、如何在標準化的進程中保留和容納多樣性仍需探討。中醫的本質講究辯證論治,臨牀治療的指引應當如何設計,才能有空間考慮每個患者的個人體質;而對於體系化的資質認定只强調學院派,或許也會損耗「師承」體系所累積的洞見,「以前是太混雜,現在會不會太過單一呢?」在新政策推動之下,關於中醫發展的困惑仍然可以引發無盡的社會學好奇,亟待業界的不同聲音。
作為社會學者,趙永佳用一個比喻來形容社會:「好像一間有四面牆的房子。四面牆不會那麽容易倒塌,正如一個人無法改變社會,你只是把牆上的磚頭弄鬆動一些,嘗試在有限的空間裏去尋找自己生存的辦法。」
文˙ 甘沐青
{ 圖 } 鄧宗弘、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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