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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家明雜感:洛雷納伴我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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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上周一網上傳來可怕的消息。著名荷李活導演洛雷納(Rob Reiner),與妻子Michele Singer雙雙伏屍於洛杉磯的寓所內,後來證實是被謀殺,疑犯竟然是他們三十二歲的兒子尼克雷納(Nick Reiner)。兩天後,尼克被捕,控以兩項一級謀殺罪。

事件非常震驚。洛雷納的電影膾炙人口,他圈內的人緣亦極佳,沒想到夫妻兩竟得此下場。洛雷納喜劇演員出身,大塊頭的形象極有親和力,八十年代演而優則導,拍過很多名作。他生於1947年,今年縱使已七十八歲,遇上不測之前,仍然活躍影壇。他剛剛拍完新作《四大癲王續集》(Spinal Tap II: The End Continues),影迷翹首以待。《四大癲王》(This is Spinal Tap)是他1984年導演的處女作,一齣幽默抵死的「偽紀錄片」。它拍一隊虛構的英倫搖滾樂隊Spinal Tap,雷納在戲裏飾演導演Marty,由他採訪樂隊。新拍成的續集,講Marty與樂隊四十年後重聚。

兒子尼克雷納的故事,之前略有所聞。他自少染上毒癮,曾多次接受戒毒治療。父母對尼克不離不棄,父親洛雷納還找他一起拍電影,希望透過創作幫助兒子,、維繫父子感情。那齣電影,距離今天的悲劇剛好十年。尼克編寫劇本,父親執導,戲名叫《我是查理》(Being Charlie),主角Charlie就是個癮君子少年。當年影片公映,父子一起受訪及出席宣傳活動,好些影像至今仍可在YouTube看到。尼克當時候,明明像已走出陰影似的。

洛雷納與妻子被殺的案件仍待調查,不宜太早下結論。它真是一宗荷李活倫常慘案麼?兒子不是一直得到父母的寵愛?腦裏若浮現太多問號,暫時大可讀讀臉書上一篇叫〈當愛變成幫兇:Rob Reiner悲劇背後的殘酷科學真相〉長文,作者解說得詳盡,推斷也合理。若家庭成員中同樣染有長期毒癮的,該文更值得參考。

懷念八九十年代一系列電影

洛雷納離世的壞消息傳來,叫我們特別懷念他八九十年代導演的一系列電影。時勢造英雄,有段時間他堪稱例不虛發,不論題材、類型,到他手裏都能點石成金。雷納來自一個猶太的演戲世家,父親卡爾雷納也是荷李活著名的喜劇明星、導演。卡爾五年前離世,得年九十八歲。洛雷納跟父輩最不同的是,他屬於嬰兒潮世代受過電影的正規教育(洛杉磯加州大學的電影院校)。出道與竄紅時,美國電影已發展出另一個黃金年代了。

洛雷納的幽默感獨步一方。《四大癲王》在那年頭,可算開創了「偽紀錄片」喜劇的先河(活地亞倫的《西力傳》再早一年),以「反諷」為利器,質疑什麼才是「真實」。我最喜歡《四大》的一個段落:雷納演的紀錄片導演,參觀Spinal Tap主音結他手Nigel(Christopher Guest)的結他收藏。一支結他很神聖的,導演不單止不能碰,連指都不能指。Nigel再向導演展示另一台特製的Marshall結他擴音機,他沾沾自喜說,面板上的聲量調校最大去到十一度,比常見的多一度,證明它比一般的大聲。導演問,那為何不保留十度然後把它調大聲一點?Nigel當堂無言以對。

雷納八十年代另一齣喜劇名作《魔域傳說》(The Princess Bride,1987)同樣充滿後現代的顛覆趣味。當代城市背景,鬼馬阿爺(Peter Falk)某天跟孫仔讀童話書,在故事中講故事。但阿爺的說書,每到了不對孫仔口胃的時候,例如男女主角未得終成眷屬,總被硬生生的扯回現實。《魔域》神話世界的一眾角色可愛、生猛,包括Cary Elwes演的黑衣英雄、Mandy Patinkin演的西班牙劍客,而剛出道不久的Robin Wright(當年芳齡廿一),美艷又搶鏡。

真正教洛雷納揚名立萬的,絕不止喜劇一個類型。他後來陸續接拍不同的片種,全都得心應手。

我最心儀他1986年導演的《伴我同行》(Stand by Me)。史提芬京小說《屍體》改編,寫五十年代末美國小鎮的四個十二三歲小男生老友,瞞着家人結伴離家探險找尋被火車撞斃的屍體。真正的主角有兩人,一是害羞的Gordie(Wil Wheaton),他是史提芬京自我的年幼寫照。Gordie那個年紀很懵懂,不知未來要做什麼。他有說故事的本領,令朋友聽得津津有味。諷刺是他自己很討厭寫作,認定以後不會走這條路。Gordie在家很孤獨,因他的胞兄(John Cusack)不久前因意外離世了,父母仍未走出傷痛,他感到被冷落。

另一主角是Chris(River Phoenix),Gordie同行的朋友。Chris性格硬朗、勇敢,對Gordie特別照顧,正好成了他兄長缺席後的替身。不過Chris表面剛強,內裏也有孤獨、委屈的一面。四人踏上歷險旅途,夜闌人靜時,正好給兩個好朋友互相認識、彼此慰藉的機會。這次再看《伴我》,bromance之外,還覺得兩個少年當時那個歲數,某些角度帶有一點中性美。

《伴我同行》每次看都叫人滿唏噓的,是非常好哭的一齣戲。首先它是個倒敘結構,故事開始時Gordie的角色已人到中年(Richard Dreyfuss),從事寫作。某天他讀報赫然發現,多年不見的老同學Chris當上律師,竟然在餐廳平息紛爭時被殺了。Gordie一個人在車上,看着報紙發呆,沒人能明白他的心情。這才教他回想起,幾十年前四個人柴娃娃上路的往事。其次,演Chris的River Phoenix現實中也不幸英年早逝,得年才廿三歲。常覺得,若他仍在,九十年代及以後的美國電影肯定更有看頭。

《伴我》中,中年作家把往事寫成小說的初稿,他的影片獨白就是書稿內容。片末,他臨離開案頭跟兩個兒子外出玩耍時,讀出電腦屏幕上顯示小說最後的兩行字,深深俘虜觀眾的心:「我後來再也沒有像十二歲時那樣的朋友了。天啊,誰會有呢?」這份對失去日子的依戀、鄉愁,應該是史提芬京撰寫《屍體》的原委。

《伴我同行》瘋魔無數觀眾數十年

《伴我同行》幾十年來瘋魔世上無數觀眾,至今仍會偶爾瞥見各地不停重映時,幾個主角個個變成中佬了仍去到放映現場聚首一堂。也會在YouTube見到,念念不忘的粉絲回到當年的拍攝場地打卡(例如火車橋)。明年2026年,《伴我》將踏入四十周年紀念。據說,洛雷納本來計劃拍點什麼慶祝,順道緬懷River Phoenix的,現在已沒此機會了。

雷納本人也以《伴我同行》為榮。影片面世一年後,他成立了自己的電影公司,命名為Castle Rock Entertainment。Castle Rock也者,正是史提芬京小說(包括《屍體》)常用的虛構小鎮名字。很多年後,雷納有另一齣作品《初戀》(Flipped,2010),同樣地拍五十年代的小鎮鄉愁與少年主角五味雜陳的成長。少有地,洛雷納既導演也兼編劇(合編的還有他的合伙人Andrew Scheinman),片上還註明劇本的靈感,來自兒子尼克雷納!當然,《初戀》不論票房或口碑,都無法再企及《伴我同行》的高度了。

如此看來,洛雷納一系列最精彩的戲,全是與一流編劇合作的成果。編劇定出結構與人物等梗概,由雷納把它實現、具體化,發揮精準調度。《伴我同行》後,1990年還拍了史提芬京的另一小說《危情十日》(Misery),終於拍到京最耍家的驚慄類型了。喜劇出身的雷納當年第一次拍驚慄片亦頭頭是道。

香港觀眾今天對《危情十日》的認知,大概已被周星馳、張曼玉《家有囍事》的諧仿凌駕了?但《危情》值得重溫的,異常簡單的佈局(作家遇上控制慾狂迷);細節把握極好,小小物件如髮夾、藥丸、企鵝公仔已能充滿懸念。硬漢子James Caan竟演到柔情、無助的一面;Kathy Bates的神經質特寫演繹,被廣角鏡放大則蔚為奇觀。

重看《危情》好奇,史提芬京作為一個寫作人,是不是特討厭門外漢(老闆?)動輒要修改他的創作?主角要重新奪回創作的自主,《危情》整體似乎建基在此焦慮之上。而即使《伴我同行》,也有一幕當Gordie說完精彩的復仇故事後,有笨頭笨腦的「觀眾」(他的好友)不自量力的想補充結局,變成狗尾續貂。阿京彷彿在竊笑說,夏蟲真不可語冰啊。

把《危情十日》從原著改編成電影劇本的,乃《神槍手與智多星》(Butch Cassidy and the Sundance Kid)及《驚天大陰謀》(All the President’s Men)的金像編劇William Goldman。洛雷納的《魔域傳說》劇本,同樣出自Goldman之手,由他把自己的同名小說改編而成。Goldman屬於老一輩的名編劇,較新一代的,雷納則與Aaron Sorkin兩度合作,分別有1992年的《義海雄風》(A Few Good Men)及1995年的《白宮奇緣》。無巧不成話,《義海雄風》的劇本,亦是Sorkin根據自己百老匯的同名舞台劇改編而成。

《義海雄風》絕對是雷納導演生涯的另一高峰,超強的明星陣容,湯告魯斯、狄美摩亞及積尼高遜,美國海軍關在古巴塔那摩灣基地一件離奇死亡事件,引爆軍方縱容欺凌的醜聞。《義海》骨子裏是個小子成長戲,湯告魯斯演年輕的軍方律師,開始時像個老油條,自尊受到打擊後才被激發出熱枕(《毒舌大狀》靈感來源?),直接挑戰積尼高遜演的基地指揮官權威。雷納首次拍闊銀幕,與奧尼華史東的攝影指導Robert Richardson合作。他當導演以來最cinematic的一次,狄美摩亞特寫的美入了永恆。

《白宮奇緣》相對輕得多,米高德格拉斯的鰥夫總統,愛上環保企業的職工安妮貝寧。善解人意、聰明瀟洒的德格拉德,當然是民主黨黨員。他的共和黨政敵,又老又陰險,由《伴我同行》的Richard Dreyfuss演譯。順帶一提,洛雷納一輩子都是民主黨的支持者。近年沒有留意他的社交媒體發言,他出事後讀到一些,才發現他立場相當激(在香港難免被簡化為「左膠」),對特朗普完全沒有好感。特朗普可能一直記着,當雷納與妻被殺的噩耗公布後,他在網上發了一篇非常受爭議的「悼文」回敬。

洛雷納最後一個拍得出色的類型是愛情喜劇,探討愛情與婚姻議題,1989年的《90男歡女愛》(When Harry Met Sally…)是代表作。

雖然它叫「90男歡女愛」,但絕非六十年代法國片《男歡女愛》(A Man and a Woman)那境界。《90》有些地方也叫人想起活地亞倫的《安妮荷爾》或比利懷特的《公寓春光》,但影片誕生於八十年代末,它要為新時代的消費主義服務,不能太世故、苦澀、尖刻,要feel good,姿態來得從容許多。

Nora Ephron的劇本相當紮實、老派,每場皆工整,一場戲完結前都不忘加句punchline的對白,使收筆充滿餘韻。洛雷納的調度準繩,影片中間加插老伴侶的訪問,幾場電話的分割畫面亦有神來之筆(據說是同場拍成)。

《90男歡女愛》最重要始終是明星魅力。敘事上沒甚懸念,打從一開始我們就希望兩個主角成為一對。Billy Crystal並非典型的愛情片小生,可他的喜感實在太出色。他跟雷納本來就是死黨,雷納之前的喜劇,Crystal純粹玩票的客串,反而來到此愛情小品才正式擔正。他把主角Harry演來,非常討好。Meg Ryan演Sally,髮型與傻大姐性格乃最大賣點。最著名一場戲,她在大庭廣眾假裝性高潮,叫對面的Harry尷尬不已,反映出她是個特立獨行的新時代女子。

洛雷納的電影,我一直看到他去年拍成的紀錄片《觀看艾伯特布魯克斯:捍衛我的人生》(Albert Brooks: Defending My Life)。看該片始知,原來他近年瀟湘不少。他與紀錄片主角另一個喜劇傳奇Albert Brooks識於微時,高中時同校。兩個老同學敘舊,笑談喜劇與創作,回顧Brooks豐富的人生,剪輯大量精彩的影視片段。拍的、聊的、看的,都不亦樂乎!

世上真有a few good men

現在雷納突然離去,Brooks肯定不捨了。其他曾與雷納共事的電影人、明星也是,他與妻子走得太突然、太殘忍,過去一周很多名人紛紛發悼文懷念。憑他們的片言隻字,你會感到雷納的真人,他的待人接物,像他的電影一樣溫暖人間。倘若世上真有a few good men,他肯定是其中之一。謝謝洛雷納傳世的電影,願他及他的妻子Michele Singer安息。

文˙家明

編輯˙秦瑞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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