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點
孫興杰：俄烏衝突的「歐洲化」
【明報文章】自美國推出「28點俄烏和平計劃」以來（據報美烏磋商後縮窄至19點），大國外交異常活躍，中美歐俄形成輪廓愈漸清晰的外交格局。中美高級別外交官員同時現身莫斯科，而在俄羅斯總統普京訪問印度之際，法國總統馬克龍對中國國事訪問。大國之間外交活動熱度上升，一方面說明通過外交解決問題的共識提升；另一方面，也顯示出地區熱點「地方化」的態勢逐漸形成。
早前美國政府出台新一屆政府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首次提出「門羅主義」的「特朗普推論」，標誌着其美洲及美國本土優先政策已成形。雖然美國不會從俄烏衝突中徹底脫身，惟俄烏衝突的「歐洲化」趨勢卻逐漸形成；未來戰爭走向，更多取決於歐洲戰略自主的行動。
最近，普京在會見美國總統特使威特科夫和特朗普女婿庫什納之前，出人意料地對歐洲發出威脅。他表示，俄羅斯不打算對歐洲發動戰爭；如果歐洲想要戰爭，俄方已準備就緒。跟俄烏衝突不同，對歐洲開戰將是現代意義上的全面戰爭，會很快結束，屆時無人可談。至於普京所指的「現代戰爭」到底是什麽，尚不能確認，但普京對歐洲發出戰爭恐嚇是真實的，至少他描繪了一種未來可能的俄歐戰爭前景。就當下及未來而言，俄烏衝突朝歐洲化的方向演變，至少包括兩層含義：一是俄烏衝突愈來愈變成俄歐之間的較量；二是烏克蘭成為歐洲戰略力量的重要一環。歐洲愈發意識到，如果烏克蘭倒下，下一個就是其他歐洲國家。而普京的警告，無疑進一步確認了這點。
美國戰略收縮 與普京的「進取」
美國總統特朗普今年初再次執政之後，試圖結束俄烏衝突，惟採取的是壓制烏克蘭和歐洲的策略。根據目前披露信息，「俄烏和平計劃」是俄羅斯借美國之口提出的結束戰爭條件。但在歐洲和烏克蘭推動下，這一方案被實質修改。不出意料的是，俄羅斯不會接受被修改後的和平方案。威特科夫和庫什納帶着修改後的方案到莫斯科，普京沒有第一時間接見他們，而是讓他們等待了一段時間。同時，在會談之前，普京對歐洲發出戰爭威脅，直接原因是認為歐洲阻礙和平，其實是遷怒於歐洲推動修改「28點俄烏和平計劃」。
普京與美國特使會談5個多小時之後，基本宣布這一和平方案告吹，普京對某些條款甚至是憤怒的。與此同時，在中俄戰略安全磋商之際，俄羅斯聯邦安全會議秘書紹伊古表示，俄方有充分能力和堅定意志，致力實現俄方戰略目標，消除危機產生的根源。這表明，俄羅斯的立場和目標沒有發生變化。美烏代表會談後得出的結論是，雙方都同意，導向任何協定的真正進展，取決於俄是否願意展現對長期和平的認真承諾。某種程度上，威特科夫發起的這一輪斡旋攻勢，已經失敗，於戰場佔優的俄羅斯立場強硬，甚至採取了更加「進取」的戰略。
普京採取「進取」姿態的首要原因，來自美國的戰略收縮。特朗普主義標誌着美國戰略收縮首期的到來；而以「特朗普推論」來標榜美國外交與安全戰略，進一步確認了美國在「歐洲-大西洋體系」內的收縮。即便美國不會拋棄歐洲或北約，惟對俄烏衝突的介入也會大為縮減。對普京來說，俄烏衝突將進入第四個年頭，戰場膠着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美國及北約對烏克蘭的體系性質支持；而隨着「特朗普推論」所代表的收縮，俄羅斯面對的壓力可能會下降。
普京與特朗普一樣，對歐洲的鄙視已不是實力層面，而是上升到文明層面。美國戰略收縮，給普京的「進取」提供了機會和可能，如同尼克遜主義的戰略收縮，對蘇聯提供了戰略擴張的逆周期調整之機。然而，歷史卻並不遂人願：蘇聯的戰略擴張，埋下了蘇聯解體的種子。美國戰略收縮，並不意味着美國放棄其霸權地位，而是美國霸權的周期調整，企圖以戰略收縮削減霸權成本、積蓄國家實力。普京似乎在重蹈前人覆轍。歷史不會重演，但會押着同樣的韻腳，這也是歷史的回歸吧。
歐洲戰略自主及戰略力量的構建，已成為決定俄烏衝突態勢的關鍵因素。歐洲綜合實力並不弱，惟缺少戰略整合和動員。目前，烏克蘭面對嚴重的資金壓力，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測算，烏克蘭未來4年財政缺口約1366億美元，其中2026到2027年缺口約630億美元。烏克蘭外長西比哈（Andrii Sybiha）呼籲歐盟，批准被凍結的俄羅斯資產作為擔保，為烏克蘭提供1400億歐元貸款。歐盟委員會已提出一項動用在歐洲被凍結之俄羅斯資產的計劃，但遭到比利時反對，因為比利時是歐洲結算銀行所在地，持有約2100億歐元的俄羅斯資產。比利時擔心用凍結的俄羅斯資產為烏克蘭融資，會損害歐元信譽。俄羅斯駐德國大使在一份發給法新社的聲明裏表示，任何未經俄羅斯同意而動用俄羅斯主權資產的交易，都是盜竊行為。顯然，竊取俄羅斯國家資金，將產生深遠影響。他還警告，歐盟在商界的聲譽「可能會被摧毁」，並將面臨「無休止的法律訴訟」及「通往法律混亂和全球金融體系根基崩潰的道路」。普京對歐洲發出戰爭威脅，某種程度上也是威懾歐盟，同時顯示出普京對歐洲戰略協調和動員的擔憂。
烏克蘭已然成為歐洲不可或缺的戰略力量。在美國戰略收縮與普京「進取」的雙重擠壓之下，是歐洲倚重烏克蘭，而不完全是烏克蘭乞求歐洲；不是烏克蘭加入歐盟獲得好處，而是歐洲「要成為烏克蘭」，才能夠於美俄戰略擠壓之下贏得空間。近日，在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與歐洲多國領導人通話過程中，各國領導人不僅表達了對澤連斯基的支持，而且還提出美國背叛烏克蘭和歐洲的風險。這些國家的基本共識是：不能讓澤連斯基一個人面對危局。北約秘書長呂特甚至表示，必須保護澤連斯基。當俄烏衝突朝歐洲化方向演變之後，烏克蘭的戰略地位不是惡化了，而是得以改善。面對強硬和進取的普京，烏克蘭如果屈服、投降，無疑會令歐洲直面普京。而普京又發出了戰爭威脅，俄歐戰爭（包括混合戰爭）也是可能的。烏克蘭變成了歐洲的戰略屏障，支持烏克蘭就是保護自己。美國戰略收縮後，歐洲的安全愈來愈依賴烏克蘭的堅持。
大國政治「地方化」時代到來
俄烏衝突歐洲化，意味着其愈來愈地方化和局部化——它非但不會引發全球性的危機，甚至愈來愈難以吸引國際社會關注。由此導致的結果，可能是俄烏衝突延宕不絕。俄烏衝突歐洲化、美國的「特朗普推論」，以及東亞國際政治格局變動，昭示着大國政治從全球層次回落到區域層次，對區域熱點問題的國際體系性質約束也在鬆弛。
作者是中山大學國際關係學院非傳統安全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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