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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菜鳥教師(系列6):轉教Band 3的Astrea:「人不是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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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今時今日,主動由收生較穩定的band 2學校,轉往隨時殺校的band 3任教,未上任已預算「下年都要提早部署(再找工作)」,無疑要下大決心。

跟Astrea聊天,談找工作,談任教落後班別、處理學生拍拖、同事出卷失誤、跟學校的關係,根本就是一場倫理對話。Astrea說舅父對自己影響很大,「舅父為人正直,實事求是,所有嘢對得住良心,對得住人」。

也許是這份對正直的重視,給予Astrea轉校的決心吧?

畢業那年4月,到屬於band 2的A校面試,「第二日就畀offer,所以就無諗(其他)」,答應了A校。有人勸她還有時間,可再找找條件更好的,她卻認為不應爽約。

Astrea選教中學,因喜歡跟較成熟的學生在學術上交流,在決定簽約時,還向A校確認了自己教的班級會包括高中,哪怕只有一班。不料,開學前幾天收到工作分配,發現全是初中——而且集中在成績落後秩序差劣的班級。

震撼教育第一課

Astrea從我帶來的繪圖書中選了有多棵樹木的一頁(圖1),在正中塗了棵大樹,表示師生均要好的環境成長。她當老師的期待是「可以關顧學生,令佢哋鍾意中文,做個好人」。

現實未必如圖畫般柔和,給Astrea上震撼教育第一課的,是那班中三:「第一個上課天的第一節,我還未開始做任何事情,便有學生拍枱罵我,原來他們一向是會拍枱、掉櫈的」,強裝鎮定其實暗中手震抹汗,「後面的課節都無辦法好好介紹自己,整天魂不守舍,不知自己是怎樣度過的」。事後她終於明白幾天前同事的一句:「得㗎啦,控制到佢哋得㗎啦,加油!」原來這班學生有眾多特殊學習需要,「用了差不多半個學期去揼discipline……開頭就罰,後尾做得好就加一分」,仍未有認真教過什麼內容。

我以為聽下去,是個菜鳥如何悲慘惶恐失去自信的故事時,她話鋒一轉,「多得有經驗同事的示範和陪伴,我漸漸讓這班學生坐定」,Astrea感謝伙伴的支持,無論是來班上觀察的教育心理學家,抑或這班的班主任種種配合,學生由「開頭唔鍾意(參加),話我唔玩啊」,到後來主動要加入她的獎懲計劃,甚至會問「點解淨係得佢有得扱印(蓋章)?」Astrea開始站穩陣腳。她在上學期後半已可以開始教學,還會用有軌電車難題、廣告片段等引起學生興趣,「學生甚至還在課上學了點東西!」考慮到其他老師「唔想接呢班」的前提,Astrea算是成功過關,有在此生存下去的能耐。

教班分配不公平

正為Astrea克服難題高興,她卻不表慶幸,「都覺得自己有能力去做到(管好這班中三)……(但)其他兩班都各自有好多事要處理」。她用了大半精力去處理中三,自覺無法對其他兩班中後段的學生盡上義務,「覺得個分配上好唔公平,唔應該一個老師全部帶晒差班……話係(讓老師)學習嘅機會」。站在Astrea的立場,固然替她辛苦,而站在學生的立場,這似乎也非好的安排。

Astrea在A校其實也遇到關心她的同事,「見到你(教3班差班),都會話:『真係好耐無見過呢個配置……需唔需要幫手呀?』」既然如此,我請她從決策者的角度想想應該怎樣安排,她停頓了兩秒,「我感同身受地feel到個情况,覺得再平均啲會好啲……(即使任我決定)我都唔會揀晒全部好班」。除了公平,她也認為每名教師都需要明白落後學生的情况,「我會想知道學生𠵱家咩情况,(以便)改變政策推行得更好,所以我要去實地feel到啲(落後的)學生咩樣」。况且,未能顧及公平的分配制度,也無法留住人才,「同事好辛苦下年又走,我唔會想係咁……對學生都唔係好事」。

縱使我們無法在此訂出一種萬用的分工方式,然而要如何讓人心服口服,「分配的正義」——斟酌付出和收穫、權與責是否相稱,對所有組織都是考驗。

決策者誠信重要

決心轉校,Astrea在band 3的B校覓得一職,對方給她的印象不錯,「Interview feel到佢哋……對新入職老師都respect」,對方亦發現她的能力跟學校需要匹配,「睇中我識照顧SEN同照顧學習差異,我喺呢方面係擅長啲嘅」。

A校在學年末收到她要轉校的消息,專誠找她談,解釋之前的安排,邀請她再三考慮,「佢哋畀嘅理由係我讀緊master,驚我辛苦,諗住我捱多一年先再畀一班高班我教……但大家都知喺嗰度,教高班舒服啲(笑)」。她去意已決,心如止水:「想走嘅決心都大嘅,就無講啲咩,問我咩都話係呀係呀。」Astrea解釋她對決策者誠信的執著,「佢之前應承嘅嘢無實踐到,今年同我傾嘅嘢都未必係咁樣……無辦法擺好多信任喺佢身上……講嘅嘢每次都唔一樣」。其實在收到工作分配時,她沒想到在未有預警下校方不但承諾落空,甚至沒人來說明原因,對Astrea來說,是基本的尊重也欠奉,而今校方種種解釋和承諾,讓她更不以為然:「雖然話下年可能會畀啲好班你呀,但聽到會更加唔開心,話肯定你能力啊,所以下年畀啲精英班你呀。即係我點解要用精英班去證明我嘅能力,明明我今年都做得好好。」

有趣的是,原來Astrea轉到B校最終也未能如願教授高年級。「我其實唔係話一定要教高班,但係我只係想要被平等地對待,因此(教什麼班)呢個層面我又無話特別執著。」她解釋決心離開A校,是「人夾人,多過公唔公平」——她所說的「人夾人」,很大程度是對管理者是否有信任的基礎,信任甚至比眼前利益更重要,「我唔係好care perm唔perm(是否成為常額教師),con唔contract(是否成為合約教師),我想要搵一間做得落,老師嘅利益都會諗埋嘅學校」。於是,她用腳投了B校一票。

面試安排引想像

Astrea在A校堅持要學生坐定學習,她的學生初期叫苦連天,後來卻漸漸接受了她,甚至「警告」她:「喂,你唔好畀人炒喎!」結果她炒了學校。

如果說離開A校她只有99%決心,剩下1%大概是她的學生。她含糊其辭告別說自己「另有發展」,「我臨走都無同學生講呢件事(問:點解唔同學生講離開嘅真正理由?)因為小朋友唔需要接受啲咁殘酷嘅現實(笑),我自己好鍾意細路,唔希望佢哋睇到呢間學校唔好嘅嘢,佢哋嚟緊仲有好多年都喺呢到讀書」。

轉到B校任教兩個多月後,我問Astrea認為自己的決定正確否,她說雖未教上高年級,但感到新校較重視誠信,尊重同事。只是,A校舊生的聯絡卻讓她矛盾,「(開學後)佢哋打電話過來,令我懷疑自己係咪正確選擇……問我點解無啦啦走……都有講好掛住我嘅上堂方式,問我可唔可以返去」。Astrea並不自詡教學完美,然而學生的確適應了她的方法、跟她建立了信任,她也證明了自己的能力與心志,設若因失去信任基礎而斬斷連結,對學生、前線教師,以至學校整體來說,都是一種損失。

對比之下,B校面試的安排令我們對管理者與前線老師的關係有更多想像,「(面試時有個準備退休的老師)一齊interview我,都幾特別,佢揀佢嘅接班人」,學校管理層大可自己決定要選哪個候選人,B校卻似乎認為這個即將離職的老師也應有份決策,這種重視社群成員參與的文化,多少解釋了Astrea寧從band 2學校轉到band 3的選擇。

雖然已是6、7年前的事,Astrea仍記得高中修讀ERS(倫理與宗教)學過的倫理原則,例如「人不是工具」。跟她暢談,我不擔心她對專業原則沒有自我要求、甚至「失德」,反倒在她身上發現,假如忽略教育領袖、教育管理決策者的行為也需符合倫理的期望,對下一代的教育也不見得是好事。

後記:教育管理者要有「倫理領導力」

就如公眾對大埔火災的關注焦點,除了曾否有地盤工友在竹棚抽煙,也詰問有相應權責的人如何訂定大廈維修的政策、如何革新投標生態系統防止貪瀆、如何讓居民早已吹響哨子的問題得到實質跟進;近幾年對前線教師個人專業倫理/德行的關注不少,然而公共討論對教育管理者、決策者的倫理與德行,卻處於失語狀態,對於整個社會的教育事業而言,後者卻是塑造集體文化的關鍵(Dobel 2018)。

Astrea的經歷,可從「倫理領導力」(ethical leadership)的討論中得到啟發:領袖應在決策與行為上遵循透明、公平公正的原則,言行一致具誠信,透過尊重員工來建立信任,以促進員工的委身,建立健康的組織文化。Astrea要求自己做個正直的老師,也期望領袖在公事上的行為同樣正直,說穿了,道理並不艱深,權力愈大責任愈大,萬一一個專業是由不受這些倫理原則約束的人,去督導前線人員有否失德,難免予人荒謬之感,唯有「問咩都話係啊係啊」以對。

領導的基本倫理——促進透明、公平公正、誠信的文化植根於組織之中,正呼應社會大眾對各行各業失德傾頹的焦慮。你認為在你的行業領域中,你的leader(以及他們的leader)處事ethical和professional嗎?我們應有一個怎樣的制度以保證他們不至失德?

Dobel, J. P. (2018). Public leadership ethics: A management approach. Routledge.

策劃、文˙潘宇軒

受訪、相片˙Astrea

插圖˙Alice

編輯˙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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