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點
黃偉豪：AI可取代教授？ 教界須走出「0與1」兩極迷思
【明報文章】AI（人工智能）是否可以取代教授？特別是在大學研究與教學領域，這個問題引發極大的爭議與思辨。然而，討論的方式往往落入「可以」與「不可以」的二元對立，彷彿我們面對的是一個簡單選擇題。這種「0與1」的思維模式，不僅限制了我們對AI角色的理解，更有可能誤導教育政策的制定方向，阻礙高等教育的進步與創新。
首要釐清AI本質
首先，我們必須釐清AI的本質。以ChatGPT為代表的GAI（生成式人工智能），其運作基礎是深度學習技術與大型語言模型。它透過龐大的語料訓練，建立統計關聯，進而預測語言輸出。因此，它本質上並非一種真正的「智慧體系」，而是高度精密的統計模型。它並不理解語言意義，只是模仿人類語言的結構與模式。換言之，AI所生成的內容，並非基於邏輯推理或原創思維，而是從過往語料中「拼湊」出看似合理的文字。
這也揭示了為什麼AI無法取代教授在研究領域中的角色。學術研究的核心，是發現、創造與批判。教授不止是知識傳遞者，更是問題的提出者、假說的建構者、方法的創新者與理論建立者。這些過程需要高度的判斷力、創造力與批判思維，而這些正是AI無法具備的特質。AI可以協助搜尋資料、整理文獻、潤色語言，甚至為初階研究人員提供技術支援，但無法代替人腦的獨立思考與創新能力。
在這樣的認知基礎上，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早於2021年通過《AI倫理建議書》（註），為全球教育與研究機構制定了一套以人為本的AI政策方向。該文件強調，AI的應用必須以人權、尊嚴、平等與永續發展為核心，並指出AI應成為人類智慧的助力，而非主導。文件中明確指出，教育和研究應該保有學術自由與創造性；AI的介入應該強化這些價值，而非削弱或取代。
然而，儘管UNESCO已經提供明確指引，惟許多大學在落實AI政策時，卻呈現出高度的碎片化與去中心化。不同大學對AI的接受程度與規範標準，大不相同；即使於同一所大學內，各院系、各課程的AI政策，也由教師各自決定，導致學生面對截然不同的規範與期待。這種政策實踐的分裂，不僅造成學生困惑，更有可能損害教育的一致性與公平性。
以全球排名極高的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為例，今年6月新加坡媒體報道，有學生因在課堂作業中被懷疑使用AI而遭到零分處分。該學生提供了詳細的寫作過程錄影，為自己辯護並無抄襲，而是使用了文獻管理與拼字檢查器等工具。然而相關教授仍堅持其違反學術誠信，並給予處罰。此案引發社會廣泛關注，原因不僅單純在於是否使用AI，更在於政策模糊與過度嚴苛。
過度依賴AI的風險
此案例暴露出兩個根本問題。第一，是AI定義的模糊性。許多日常工具都內建AI技術，例如檢查拼字、語法建議、過濾垃圾郵件等。若教授本身都不自覺地使用AI，卻禁止學生使用，則顯示出政策與實踐之間的矛盾。第二，是AI政策與社會發展之間的落差。跟香港相同，新加坡以打造高科技、具競爭力的勞動力為競爭策略；倘若大學本身不主動培養學生的AI素養，又如何令學生在職場中立足？
與此相對的本地大學案例，則可能反映「全面放任AI」的另一極端。上月《中國人口與發展研究》（China Population and Development Studies）期刊刊登了一篇論文，隨後被揭發其中引用的部分文獻為AI虛構。報道指出，該論文的參考文獻裏約有三分之一是「AI幻覺」所產生的虛假資料。網絡上也有批評該論文內容缺乏創新，僅是重組過往資料，沒有具體突破。
此案反映出過度依賴AI的風險：AI對過去資料的模仿能力固然強大，但研究的本質是探索未知、挑戰既有框架。AI無法主動發現問題，更無法從社會脈絡、倫理框架與人類關懷出發做分析。若一所大學放任在研究中無限制使用AI，不僅會造成學術誠信問題，更可能扼殺學生的思維能力與創造潛能。
這兩個案例，一個代表「0」政策，一個代表「1」政策，皆顯示出AI政策兩極化的弊病。若我們把教育建立在「完全禁止AI」的基礎上，將錯失科技工具帶來的效率與潛力；但如果我們讓AI主導整個教育與研究過程，又會抹煞人類智慧的獨特價值。無論是「0」或「1」，皆是輸的策略。
建立「人機協作」新模式
關鍵在於，教育應該走出這種二元對立迷思，建立以「人機協作」為核心的新模式。我們應該教導學生如何正確、符合倫理地使用AI，將其視為強化學習與研究的工具，而非逃避思考的捷徑。AI可以協助我們更有效率處理資料、更快速地整理表達語言，惟最終的判斷與創造，仍然需要人腦來完成。
為實現這樣的教育轉型，各大學應從政策層面出發，制訂清晰且具彈性的AI使用準則，不再讓各課程各自為政。此外，應該推動AI素養教育，使學生理解AI的能力與限制，具備批判使用AI的能力。教師在課堂上也應該引導學生思考：AI如何改變我們的學習？我們如何與AI共存？教育的目的，不應只是令學生成為熟練的AI使用者，更應該培養他們成為AI時代裏的思辨者、創造者與領導者。
AI不能取代教授，因為教授不止是知識傳遞者，更是價值引導者、思維的啟發者。AI也不能取代教授來負責學術研究，因為研究需要的，不止是整理資料，更是對未知的追尋。AI可以成為我們的助手，惟永遠不是我們的主宰。當我們在教育裏一味禁用AI，學生將無法學會與AI共處；而當我們在研究中全面依賴AI，學術將失去創新靈魂。
唯有在人與AI之間找到平衡，才能夠真正實現教育進步與研究突破。這樣的未來，既不失去人性，也不錯過技術，才能夠於AI時代中走得穩、行得遠。
註：UNESCO. (2021). Recommendation on the Ethics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作者是美國史丹福大學行為科學高等研究中心院士
■稿例
1.論壇版為公開園地，歡迎投稿。論壇版文章以2300字為限。讀者來函請電郵至[email protected]，傳真﹕2898 3783。
2.本報編輯基於篇幅所限，保留文章刪節權，惟以力求保持文章主要論點及立場為原則﹔如不欲文章被刪節，請註明。
3.來稿請附上作者真實姓名及聯絡方法（可用筆名發表），請勿一稿兩投﹔若不適用，恕不另行通知，除附回郵資者外，本報將不予退稿。
4. 投稿者注意：當文章被刊登後，本報即擁有該文章的本地獨家中文出版權，本報權利並包括轉載被刊登的投稿文章於本地及海外媒體（包括電子媒體，如互聯網站等）。此外，本報有權將該文章的複印許可使用權授予有關的複印授權公司及組織。本報上述權利絕不影響投稿者的版權及其權利利益。
（本網發表的時事文章若提出批評，旨在指出相關制度、政策或措施存在錯誤或缺點，目的是促使矯正或消除這些錯誤或缺點，循合法途徑予以改善，絕無意圖煽動他人對政府或其他社群產生憎恨、不滿或敵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