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點
關家亮：從棋藝界經驗 學習與AI共存之道
【明報文章】棋藝界是最早被人工智能（AI）全面顛覆的領域之一：無論是西洋棋、象棋還是圍棋，上一個10年便迎來了AI時代浪潮。從職業棋手到業餘愛好者，人人習慣了以AI分析棋局、模擬對弈。昔日靠冥思苦想也難解的局面，如今輸入軟件，不消兩秒便能夠得出答案。AI的崛起，對棋界帶來了翻天覆地變化；人類棋手與機器共存的模式，也為其他行業提供值得借鑑的經驗。
AI最大善舉：教育平權
AI對棋界最大正面影響，莫過於實現了某程度的「教育平權」。過去，棋手是否有名師指點、是否處於棋藝盛行的環境，直接決定其成長空間。如今，AI取代了「只有名師才能夠傳授的妙手」——不論身處何地，只要用得上手機，任何棋手都可以接觸到世界冠軍級別的分析。在這種環境裏，即便沒有名師指導、天賦並非頂尖的愛好者，其努力所能獲得的回報，也遠勝從前。研究顯示，AI的出現極大地提升了人類棋手表現，尤其幫助了那些缺乏導師資源的棋手。
有人或許會問：這是否意味着棋藝教練已無用武之地？答案顯然是否定的。筆者曾有10年棋藝教練經驗，可以負責任地說：教練的角色反而愈發重要。
其一，教育裏最具挑戰的部分，從來不是單純的知識傳授，而是激發動機與維持紀律。網上免費的知識俯拾皆是，惟多數人仍需老師督促引導。老師的個人魅力、紀律執行，以及在學習過程中提供情感支持，是冰冷機器無法替代的。
其二，許多知識領域是AI無法觸及的「隱性知識」。例如AI沒有心態波動，其計算力亦遠非人類可比。因此，許多對AI而言的最佳策略，人類因生理及心理限制，難以照單全收。教練在心理質素訓練，以及將AI策略轉化為人類可執行技巧方面的作用，依然不可或缺。
此外，AI還帶來了其他意想不到的好處。例如，中國象棋平台「xiangqi.com」發現，有相當部分用戶更喜歡與AI對弈，因為輸給人類會感到「沒面子」，而敗於AI則毫無壓力。該平台還利用AI自動從海量對局裏提取精彩環節、生成習題，供用戶挑戰，取代了過去耗時費力的人工出題過程。
AI衍生問題：作弊及風格單一化
然而，AI帶來的負面影響同樣不容忽視，其中最顯著的便是作弊問題。著名西洋棋平台「chess.com」每月封禁逾10萬個使用AI作弊的帳號，並需組建龐大團隊應對此問題。這股歪風甚至蔓延到線下賽場。近年來，中國象棋、圍棋、西洋棋界均爆出職業棋手於賽場內作弊的醜聞，人贓並獲，震驚棋壇。如何在AI普及的年代維護公平競賽，已成為棋界最嚴峻的挑戰之一。
另一負面影響，則是棋手風格單一化與創新動力衰減。過去，不同環境下成長的棋手，對棋藝有各自獨特的理解，形成了百花齊放的風格流派。如今，新一代棋手幾乎無一例外地高強度使用AI訓練，其招法思路自然趨於統一、棋風相似。更甚者，以往棋手嘔心瀝血創出的新招法，往往能夠於賽場成為一段時間的「獨門秘技」。不過現在，任何新招數在賽後一分鐘內即可被對手的AI徹底破解。這無疑大大降低了棋手鑽研創新的動力，導致棋局變得高度模式化。
在許多老派棋迷看來，AI令比賽變得沉悶了。圍棋世界冠軍李世乭在2016年與AlphaGo的世紀對決後不久，便毅然宣布退役，其原因正是無法接受圍棋藝術性的隕落。他認為，AI時代的棋手只會計算勝率，卻無法弈出蘊含美學與個人風格的「名局」。這種轉變，令他感到自己的整個世界都崩塌了。
棋藝界變遷對社會的啟發
棋藝界過去20年所經歷的種種，正隨着生成式AI普及，在各行各業上演——網絡文章風格的AI化、各類考試與面試的作弊疑雲、白領工作的自動化趨勢……凡此種種，皆能夠從棋界的經驗中找到鏡鑑。
於系統層面：首先，自動化是無可逆轉的洪流，只會有愈來愈多任務被AI大規模處理。與此同時，這個過程亦會催生新需求，正如上文所述，有人更願意與電腦對弈象棋。其次，懶惰是人類天性，各種考核若想維持公信力，必須投入更多資源於反作弊工作。例如職業棋賽開賽前，都需要用金屬探測器搜身；教育界需找到新的課業評估模式，而不是期望學生自律，不使用AI完成帶回家的課業。
於個人層面：無可避免地，AI會令不同個體之間的觀點與產出風格趨同，加劇了社交媒體時代早已開始的「同溫層迴音壁」效應。但與此同時，它也極大地放大了學習回報。對於那些具備內在驅動力、善於自學的人而言，學習效率將呈倍數增長，強者愈強，形成美國矽谷所言的「超級個體」。在香港棋界，近年已經常出現小學生學棋兩三年就擊敗成年高手的例子。
更重要的是，AI不會令教育貶值，反而使教育者變得更為關鍵。除了提供學習動機與傳授隱性知識，還有至關重要的一點：要學會用AI，必先學會不用AI。缺乏足夠的基礎知識與基本功訓練所帶來的直覺，便無法正確理解和判斷AI給出的建議。在作弊工具如此方便的今天，要使學生抵擋住走捷徑的誘惑，心甘情願地經歷學習過程中的「建設性痛苦」（constructive pain）、一板一眼地將知識內化，實則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老師的智慧與指引。
作者是AI企業創辦人、大學AI課程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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