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就算天空再深，科技替我們照見裂痕

【明報專訊】你上一次滑動手機相簿，停留在或避開某個不再往來的面孔，或是某段已然逝去的時光，是什麼時候？以前我們透過翻閱日記或實體相簿來召喚回憶，那往往伴隨着一種儀式感的沉重；甚至，我們會刻意避開某些抽屜，只為了迴避觸景傷情。但當記憶轉化為數位，滲透進我們的生活，它便成為我們的第二層皮膚，時刻與我們的情緒共振。

這種當代獨有的、科技與記憶交纏的關係，正是今年微波國際新媒體藝術節的核心命題。今年的主題「Walk Through Walls」，中文主題引用王菲《暗湧》的歌詞「就算天空再深」。這裏的「牆」是心理機制的防衛，是那些我們試圖繞過，卻始終存在的痛楚。痛楚是成長的警號，面對創傷，我們無法繞道而行，只能選擇穿越。而科技，或許正是引領我們穿越這道牆的導師。

周一忱的作品《奶奶》便示範了如何以科技重構回憶的溫度。這是一個復古風格的像素遊戲，藝術家沒有選擇高擬真的虛擬實境，反而運用粗糙的像素點。這種低解析度的視覺語言，恰好隱喻記憶的本質——它是模糊的、失真的，卻又是情感濃烈的。玩家在遊戲中扮演孫子，透過操作日復一日的瑣碎互動：陪祖母進餐、散步，重複着簡單的對話。這些看似平淡的機械性操作，卻在遊戲終章奶奶象徵性地乘鶴而去時，轉化為巨大的情感衝擊。這不單是記憶的數位備份，更是一場關於「失去」的預演與復盤，讓玩家在虛擬的互動中，練習現實中難以啟齒的告別。

林妙玲的作品《碎碎念》則將鏡頭從個人情感拉闊至城市的集體記憶。她記錄香港街頭那些行將消失，或被刻意抹去的塗鴉文字，並運用特殊墨水將這些散落的「情緒碎片」覆蓋。在肉眼看來，這些牆面空無一物，如同我們在公共空間中習慣壓抑的創傷。然而，觀眾被賦予特製的紅外線手提裝置，當光束照向牆面，那些關於孤獨、掙扎與渴望的文字便會重新顯影。在孤獨感蔓延的後疫情時代，科技在此化身為顯影劑，穿透表象的遮蔽，讓我們得以窺見這座城市潛意識裏的吶喊。

這兩件作品最動人之處，在於它們不約而同地選擇「直視」失去。在傳統認知中，我們常以為科技是用來娛樂甚至是逃避現實的工具；然而在這裏，科技成為面對死亡與消逝的唯一路徑。如果不拿起紅外線燈，便看不見被抹去的心聲；如果不親手操作遊戲直到最後一刻，便無法完成對親人的告別。與其說我們在回憶中尋找慰藉，不如說這些作品迫使我們透過科技的界面，去觸碰那些我們平時不敢翻開的「日記」。它們證明，科技可以是具備療癒功能的媒介，讓我們在虛擬的演練中，學會處理真實的悲傷。

科技終究是鏡，照見的是人心。若我們能視科技為共感的伙伴，它便能協助我們承載記憶的重量。穿越牆壁並非為了遺忘，而是為了帶着傷痕同行。只要我們願意讓科技成為心靈的義肢，「就算天空再深」，我們也能在光影交織中撫平裂痕，轉化痛楚。

文：林欣傑（媒體藝術家，Dimension Plus藝術總監。IG@keithly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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