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廚房戀愛論:廚師的精神狀態
【明報專訊】在餐廳工作,抱着田野考察的角度去觀察是非常有趣的,尤其是當中的人。廚房三山五嶽,什麼人都有,性別、年齡、背景與個性各有差異,困在同一高壓空間工作,分秒互動與協作,能量與情緒跟隨着彼此流動。朝夕相對,每一秒都有事發生,因此,能量與情緒的崩塌,亦更顯然易見。廚房時時有人發脾氣。突然間,就會聽到有人扔鍋子、擲東西、摔冰箱門。都怎麼了呢?我對他人的情緒特別敏感,看着風暴捲起,初初也會不安:是否我做錯了什麼?旁邊的同事為什麼突然間面色沉下來?他剛剛扔餐盤究竟是手滑,抑或是故意的?諸如此類。日子久了,我漸漸能夠分析他們的精神狀態,對這個充滿瘋子的世界有更深了解。
發自己脾氣
廚師容易發脾氣,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工作內容的成敗是即時立見的,錯誤擺在眼前,沒法掩飾,大部分都難以挽救,必須直接面對。
那天上班,在大廈後樓梯入口處,看到早班負責開檔的年輕同事蹲着抽煙,一臉臭。
「X,我好唔開心。」
我忍不住偷偷笑了,事發經過已在通訊群組裏讀到。
早班同事一般比其他人早到兩小時,先行備貨,準備開檔細務,待其他同事上班後可立即埋位炒餐。這位同事,那天需製作一鍋醬汁,明明做好了,把那鍋醬汁擱鋅盤放冰塊與水冷卻時,忘記關上水龍頭,冰水反湧入鍋內醬汁之中,整鍋泡湯。
他在群組裏恥辱地宣布這項錯誤,也沒怎麼被罵,卻很生自己氣。
「可否繼續reduce?把它煮至重新變稠,能否救回來?」我建議。
他搖搖頭:「救唔番。」
「不要緊,還有後備可用,反正不急。」我怕怕他肩,試圖安慰。
他還是無法釋懷,帶着火氣工作了半天。
有一種廚師確是這樣,完美主義驅使,對自己要求甚高,難以接受自己出錯。每次出錯,心情直接跌入谷底,半天都在摔東西。例如,煎一塊魚,魚皮破掉,多煎一次,再破,再煎,不怕客人等太久,總之要煎至完美才願意出餐。
有時我耐不住去救場,把不算煎得太壞的魚搶來,加點裝飾送出,君不見樓面同事已經三催四請面色轉黑了嗎?
這種氣自己的廚師尚算可救,因為他們有心把事情做好,只是未學會控制情緒。
那天,這位同事發了半天脾氣,見空閒時,我提議:「你現在去街市把需要的食材買回來,我們重新做一次那醬汁吧。」
找到解決方法,他才臉露笑容,其間也不讓別人幫忙,以示自己的錯自己挽救。
孺子可教。
發時間脾氣
相比之下,另一種廚師則很難安撫了,那是撐不到最後的廚師。
前九小時工作,他明明表現神勇,出餐完美,過程乾淨衛生,可給出滿分,只可惜力量沒法維持到最後,往往會在最尾一小時迎來情緒風暴。旁觀者會清晰地目睹他意志力瓦解那一刻,摔東西的頻率,隨着耐性耗盡開始響出不少噪音。我都能夠理解,他本已打算收檔,外場竟然不斷入單?不情不願地完成一張,怎麼還有?索性不再控制,任由情緒解放,出餐速度因而慢下來,直接變成「冧檔」。
這亦無可厚非,我也試過類似情形,怎麼其他崗位同事都很清閒,但客人老是要吃我負責的餐品?手揮目送之下,單子仍然做不完,沒完沒了的感覺令人焦躁,心裏暗暗咒罵,臉色不自覺一沉。
我當然知道發脾氣毫無用處,「冧檔」時,更需要「穩」,深呼吸一口氣,加快動作,必要時,開聲求救。如果身邊有觀察入微的同事,便會在適當時候出手相助,大伙在笑鬧中合力完成任務,將士氣挽回來。
上兩周,我去了一間要搬店的餐廳幫忙,最後派對的號召力,令每天都高朋滿座。廚房只有3人,炒餐至末段,出完所有套餐之後,外場送入一張張單點的餐,我未太熟悉環境與流程,情况開始混亂,也唯有照做,幫能幫得上的忙。突然間,我感到其中一位廚師走路開始大聲,動作漸大,我跟另一位師兄確認:「他是在發我脾氣嗎?」
昨天只有我與他兩人,明明合作順暢愉快,各有走位,互補不足,也許昨天不那麼趕忙,關店前也清靜,才沒看出來,我與邀請我去幫忙的師兄檢討了因由,感嘆:「手門那麼好,做事又有心機,卻炒不至完場,十分可惜。」
我將他歸類為發時間脾氣的人,足見收工前一小時,實在極之關鍵,是EQ的最大考驗。
發同事脾氣
有位舊同事,被我取名為毒舌師兄(他年齡比我小一大截,但因為經驗與資歷,一律稱為師兄),我當面也是如此喚他的,他嘴巴太過狠毒了,要求又高,見別人態度欠佳,直接怒罵,最高紀錄是在短短一兩周,罵走3位同事,害我要獨力完成工作。我與他交情甚篤,某天,有位新人前來試工,我直接聲線嚴厲地警告他:「你唔好再鬧走人,不然你來我個位同我炒餐,做埋我個份!」
我負責指導那名泰裔女廚師,並且觀察她的表現。我先喚她切葱,砧板上,看到她美麗的水晶甲閃閃發光,我已經暗自搖頭。她執刀時,另一邊手按着葱段,5隻手指全體向出,十分危險,我急忙示範正確動作,並展示那些法葱要切得多細。
她重新執起刀,不出3秒後大嚷:「I can’t do it! I’m scared!」
我翻了個白眼,蔥都切不來,怎樣當廚師?當場已經確定,她絕對幫不上忙,於是偷偷跟毒舌師兄笑說:「我現在批准你鬧走佢。」
把蔥轉到自己案頭,我吩咐她摘香草,10分鐘後,她已摘出一堆山,毒舌師兄檢查,見她亂摘一通,香草依然連着不少莖枝,只問了她一句:「你會願意吃這些香草莖嗎?」還未開始發功,那位女廚師便哭着走了,我倆對視,不禁苦笑。這也忍受不住,證明她沒可能在這裏工作了。
廚房裏,充滿言語間的欺壓與侮辱,不過這位毒舌師兄每次罵人時都有他的道理,他是通過「責罵」去指導的,我並不同意他的做法,始終認為同事之間應當維持禮貌與尊重。不過我亦明白,時間短絀,工作量大,每有一位同事表現未如理想,便代表他人要做得更多。廚師圈子因此難以打入,唯有依靠表現,才能獲得他人信賴。某次便有同事因被同部門的同事連累,被上級責備,回到崗位後,他二話不說,在那位幫倒忙的同事眼前,把整鍋做壞了的東西大力扔出,橫飛了好長距離,以表投訴,嚇壞我。
直接把菜、毛巾或其他隨手可見的東西擲到對方頭上,我亦偶有耳聞。
我能夠做的是做好自己,並且拒絕用同樣方式對待其他同事,而當我受到這樣的對待時,據理力爭,我便因此炒過不少老闆魷魚。
發老闆脾氣
這是我本人個案,作為一名情緒平穩的成年人,我也試過扔東西或者展開罵戰,可見廚房絕對是個高壓場所,有可能將人逼瘋。
我曾經參與一間餐廳的開業營運,由零開始去策劃餐廳風格、營業時間、菜單設計、招聘事宜等等。當時,餐廳剛開始試業,只提供下午茶與晚餐服務,餐廳位於一酒店式公寓內。某天,天文台掛起黑雨警告,我已抵達公司,打算備貨,並把前一夜因為特殊活動而一片混亂的廚房還原。我收到老闆電話,接聽後我問:「今日是否黑雨要關門呢?」
老闆顯然十分興奮:「你已經在公司?那我們要不要賣午餐?我猜酒店內的客人難以外出,應該好多人幫襯。」
「……」
午餐?餐牌上不曾出現的事,我突然間可怎樣變出來?這要求毫無道理,也強人所難,我奮力拒絕,周旋不果,他命令我將公司現有的食材,改成能夠販賣的午餐。當時是12時多,並沒有充裕時間準備,我以一人之力,一肚怨氣地把一些晚餐單品硬改成午餐。如我所料,餐廳並沒有萬人空巷,這樣的午餐,當日只賣出數份,是我廚師生涯的一項恥辱──恍如賣掉了自己靈魂那般──我被迫賣出自己不滿意的成品。
老闆晚上出現,我在工作場所發了人生最大的一次脾氣。
在我的立場,他並不尊重廚師的專業,即使我只是名初出茅廬的小小廚師,還是對自己有些基本要求。見我默不作聲,他知道惹怒了我,一直好言相勸,當時團隊未及就位,我幾乎一腳踢,他還在問:「你是不是要換油?我幫你啦?是不是要洗地?」
我沒打算與他吵架,因為知道自己一開聲便會哭。他猶在安撫,在身旁一直煩,情緒崩不住了,本來我在洗扒爐,我把扒爐鏟大力擲出,大聲哭訴:「我不是怕辛苦!我是覺得你好黐線!怎能夠叫我賣剩餘物資?你可否信任我的判斷?我拒絕了,你要硬來,你當這裏麥當勞?10秒出一份餐?麥當勞都有中央工場啊大哥!剛剛開業就賣垃圾,講真,那些材料我本來當福食,我都嫌難食,你叫我賣畀客,客人試了一次不來,有用嗎?……」
我氣得跳腳,當日那些對白至今仍然深深印在我腦海。我把忍了一下午的委屈、真實想法,連同髒話一起輸出,嚇得那名甲方低頭道歉,是為我廚房裏的一次彪炳戰績。
如果他不是太過分,我還能夠維持我的理智、風度與修養,但大部分甲方都只想賺到盡,剝削員工,又不懂得廚房運作……如是者,在我發了這名老闆數次極大的脾氣後,我便不再浪費時間,辭職走人了。
後來,在別的餐廳,看到別的廚師發主廚或老闆脾氣,只覺應該,面對不合理的要求,實在不應畏縮。其餘情况,還是別帶着情緒較好。我也在努力學習,單子急時,不提高聲線,不黑面,穩定地跑至完場。後來我便覺得,比起精練廚藝,廚房更多時在教會我如何做人。
文、圖˙饒雙宜
編輯˙劉子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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