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點
方可成:「盧德主義」復興:Z世代對數碼媒體技術的反思與反抗

【明報文章】上個周六(9月27日),在美國紐約曼哈頓著名的空中花園「高架公園」(High Line)裏,上演了一場別開生面的集會。集會的名字是「S.H.I.T.P.H.O.N.E.」,一個極具挑釁性的縮寫,其全稱是「對信息技術的刻薄仇恨及我們新自由主義體驗的激情失血」(Scathing Hatred of Information Technology and the Passionate Hemorrhaging of Our Neo-liberal Experience)。
參與者大多是年輕人,他們頭戴用彩色文件夾自製的尖頂帽,模仿神話生物「地精」(gnomes)的形象,因為地精代表一種質樸、親近自然的非數碼美學。每頂帽子裏都貼着一張紙條,上面寫着對AI(人工智能)數據中心、算法成癮等問題的批判。還有人打扮成「iPad寶寶」模樣,身上貼着一個巨大的假手機屏幕,上面佈滿了Tinder、Subway Surfers、Cocomelon等令人上癮的應用程式圖標,諷刺意味十足。
一場狂歡背後的「盧德復興」
這場狂歡式的抗議,最終在對蘋果產品的「審判」和砸毁中達到高潮:一部iPhone、一台iPad和一台Mac電腦,被石頭砸得粉碎。
這場集會並非偶然——它代表了年輕一代對數碼技術和社交媒體的反思與反抗,發展到一個新階段。這背後的潮流,被一些人稱為「盧德主義」(Luddism)的復興。「盧德主義」這個名字,來源於18世紀英國紡織工人領袖盧德(Ned Ludd)。他當時帶頭砸爛了紡織機,由此被視為反工業化、反科技的代表人物。
參加上周六紐約集會的,有眾多草根團體,而且大部分都是「Z世代」(出生於1997至2012年間)年輕人發起的團體。這群年輕人正在重新定義AI時代的盧德主義,令它不再是一個帶有貶義的陳舊標籤。
在這場「盧德復興」運動裏一個頗有影響力的團體,是紐約一群中學生幾年前創立的「盧德派俱樂部」(Luddite Club)。在這個俱樂部成立的最初兩年裏,每個周日,無論颳風下雨甚至下雪,成員們都會在布魯克林一個公園集合,不使用手機。在公園裏遠離人群的一處土丘上,這群年輕人找到屬於自己的精神領地。
在那裏,他們坐在木頭上,圍成一圈,有人專注地速寫,有人安靜地畫水彩畫,有人閉目傾聽風聲,還有許多人沉浸在厚重的書籍裏——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Dostoevsky)的《罪與罰》、斯皮格曼(Art Spiegelman)的《鼠族》,或是波愛修斯(Boethius)的《哲學的慰藉》。他們崇拜湯普森(Hunter S. Thompson)、凱魯亞克(Jack Kerouac)這樣放蕩不羈的作家,熱中於閱讀批判技術的作品,例如馮內古特(Kurt Vonnegut Jr.)的《自動鋼琴(Player Piano)》。天氣好的時候,他們會在公園裏搭起吊牀,躺在裏面舒服地看書。
這股浪潮不僅限於紐約的街頭。同一天,於英國倫敦,一場名為「打破陰霾」(Breaking the (G)loom)的活動,為「AI迴避者」提供了交流空間。於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一場名為「新盧德主義:現代工作場所的技術與抵抗」的學術會議,也將於今年11月初舉行,會議匯集了頂尖的盧德主義思想家和組織者。
在這場新盧德運動的背後,是年輕人對科技的普遍焦慮和深刻反思。
例如,24歲的哈佛大學研究生Gabriela Nguyen發起了一個名為「APPstinence」的組織——「App」指的當然是手機應用程式,而這個名稱的諧音「abstinence」意思是「節制」。她將自己在矽谷的成長經歷比作「實驗室裏的老鼠」:她這一代人是伴隨着iPad、智能手機和社交媒體長大的第一代「測試對象」,如今正親身承受其帶來的負面影響。
Gabriela於15歲時就意識到問題的嚴重,當時她發現自己完全被Instagram分散了注意力,完成簡單的家庭作業都需要好幾個小時。這種「黏在屏幕上」的感覺,令不少人覺得極易上癮,又極其危險。
盧德主義的真正核心
這種個人焦慮,與更廣泛的社會問題緊密相連。社會心理學家Jonathan Haidt的研究,記錄了Z世代創下歷史新高的抑鬱水平:人們普遍感到,算法被蓄意設計來使人上癮,並削弱我們的注意力;運行AI所需要的大規模數據中心和算力中心,正在吞噬農田、能源和寶貴的淡水資源;而AI則搶走了年輕人的入門級工作機會。
新盧德運動的參與者認為,他們的聲音——及所有真實人類的聲音——已經被矽谷的機械人和AI所壓制、利用和取代。於這樣的背景下,新一代年輕人自豪地將盧德主義作為反抗的徽章,用以對抗一個他們視為由科技寡頭和威權主義者所主宰的世界。
其實,正如科技作家Brian Merchant在他的Blood in the Machine: The Origins of the Rebellion against Big Tech一書裏指出,最早的盧德主義也不是簡單的反對科技。19世紀初的英國盧德分子,並非盲目仇視所有機器;作為技術熟練的紡織工匠,他們真正反對的是廠家利用新型機器來破壞他們的勞動自主權、降低他們工資,並使他們的精湛技藝變得廉價的剝削體系。
同樣,今天的新盧德主義者砸毁iPhone或抵制AI,其矛頭也並非指向技術本身,而是指向技術背後那套由矽谷巨頭主導的、以剝削用戶數據和注意力為基礎的商業模式。當抗議者喊出「AI搶走了入門級工作」,或批判「零工經濟」時,他們正是在重演歷史上的盧德主義者對「去技能化」(de-skilling)和勞動者權力被削弱的抗爭。
因此,盧德主義的真正核心,是反對以技術為名的剝削和權力集中。
從戒斷到重建:尋找真實世界聯結
眼下這場新盧德運動,並非僅僅為了破壞和抗議,其更深層目標是倡導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重新建立真實世界中的人際聯結。
上文提到的哈佛大學學生Gabriela,在嘗試了限制屏幕時間等多種方法失敗之後,意識到需要更徹底的解決方案。 她創立的「APPstinence」為此提供了一套名為「5D戒斷法」的實際方法:首先減少(decrease)使用應用程式,然後停用(deactivate)帳號,接着刪除(delete)應用程式,並重複這些步驟,直到你降級(downgrade)到一部功能簡單的「過渡設備」(如翻蓋手機),最終完全離開(depart)這個數碼生態系統。
Gabriela自己就主要使用一部沒有社交媒體、推送通知或電子郵件功能的Light Phone II「笨手機」。 她認為,一旦徹底擺脫這些產品的控制,就能夠找到一直在尋求的內心平靜,並改善專注力、促進面對面交流。
除了個人戒斷,這場新盧德運動還組織了豐富的線下活動。例如於紐約展望公園(Prospect Park)舉辦的「重新聯結戶外活動日」,讓參與者把手機鎖起來,花一天時間參加躲避球、拔河等戶外遊戲,在真實的互動裏建立友誼。
正如Gabriela所說:「離開數碼世界,真正擁抱現實世界,是Z世代的成年禮。」這場運動表明,愈來愈多年輕人正在覺醒:他們相信真正的生活,不在於屏幕上的點讚和無盡的滾動,而在於每一次真實互動、每一次真誠歡笑,及每一個在現實世界裏建立的深刻聯結。
逃離華麗但虛假的數碼景觀
法國思想家德波(Guy Debord)在《景觀社會》(The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中預言,現代社會裏,人與人之間的直接社會關係已被圖像所中介的「景觀」取代;生活本身已經遠離,人們活在對生活的表象之中。這場新盧德運動,尤其是它對「真實的人在真實的時間/實時互動裏」(real people in real time)和「具身體驗」(embodied existence)的強調,可以被看作是對「景觀社會」的一次集體反叛。
社交媒體上的完美生活、算法推薦的無窮無盡短視頻,乃至AI生成的「自動化口水」(automated slop),共同構築了一個華麗但虛假的數碼景觀。當參與者選擇在公園裏舉行拔河比賽,而不是在手機上點讚;當他們選擇面對面交流,而不是發送「meme表情包」的時候,他們正試圖從被圖像統治的景觀中逃離,重新尋回德波所說的「真實生活」。砸毁手機這一行為,因此也具有強烈的象徵意義——它不僅是砸碎一個物理設備,更是砸碎那個囚禁着真實體驗的「景觀」屏幕。
作者是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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