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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星期日文學‧匡靈秀《黃色臉孔》:黃臉白臉的反轉再反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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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自去年中Yellowface在英語世界推出,差不多一年後這部佔據暢銷榜、由華裔美國作家匡靈秀(R. F. Kuang)創作的第5部小說中譯本《黃色臉孔》於今年中面世。美國出版業權力結構、文化挪用、政治正確、取消文化、種族歧視、社交媒體生態等話題一一通過小說情節顯現,呼應美國以至西方世界當前現象。

書名的「Yellowface」本來意指歷史上在西方電影中白人化妝塗黃臉瞇眼睛飾演亞裔角色的怪誕現象,小說便由此典故引伸,講述一個美國白人作家剽竊亞裔作家的故事。平庸卻渴望打入出版市場受人追捧活在鎂光燈下的白人女子茱恩(June),在目睹大學舊友、生於香港長於悉尼及紐約的華裔美國作家雅典娜(Athena)於一場荒誕的大胃王比併中活活噎死後,隔天茱恩醒來莫名發現自己把對方擱在書桌上的小說初稿帶回家了,後來更改寫擴寫了這部名為《最後的前線》的小說,以個人名義出版。茱恩形容修稿過程猶如感受到「一股美妙又神秘的化學作用」,像是把雅典娜的聲音從墳墓中召喚出來。如此,一直羨妒雅典娜出生優渥又漂亮更成為當紅作家的茱恩,固然不承認剽竊行為,在該小說出版後,已出版第一本書卻沒沒無聞的茱恩意外成名,霎時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名聲與豐厚的出版待遇,搖身成為名利兼收的美國文壇新星。

白人筆下的華工歷史

小說就由這個不可靠的敘事者(unreliable narrator)推動情節。在不穩定的敘事中,茱恩一會說「真的從來沒有一刻心想,我要奪走這個故事,並據為己有」,然後又反問「就算稿子是偷來的又怎樣?就算我是徹頭徹尾的剽竊又怎樣?」顯然敘事者不可靠,「我」需要以自欺欺人來逃避責任和捍衛自己,但同時「我」亦把一切放到聚光燈下讓讀者端詳檢視。

當我們問為何要讀一個文學場域的鬧劇時,很快便發現這部小說核心並不僅在作品剽竊。

使茱恩成為暢銷作家的《最後的前線》講述一戰時期被埋沒的華人血淚史,受英軍召募的華工抵達同盟國前線後不少人被轟死炸死,或遭受虐待被放置惡劣環境,最終許多人沒能活着回家。

問題是,這部挖掘華工歷史的多聲道小說,竟出自白人作家的手筆?她有資格書寫這個題材嗎?在當前時代,出版社早能預視身分政治可能帶來的問題,例如被質疑小說的文化真實性,因此他們建議茱恩換個筆名出版,重新包裝自己,擺脫過去使用本名的形象。「你的出道作並沒有接觸到我們想吸引的同一個客群和市場,最好是另起爐灶比較好。」大家沒有明確說清,但心底自是明瞭使用筆名「茱妮帕.宋」(Juniper Song)更能蒙混過關引起誤會,讓人以為她是亞裔作者,也更能吸引讀者購買提升銷量。

換上黃面具後,茱恩的小說備受關注,頓時躋身截然不同的作家階層,得到了雅典娜生前擁有的一切美好:6位數美金的預付版稅,經紀人與出版社的重視,社媒粉絲數激增Twitter帖文狂吸讚血清素持續爆衝,版權買賣像油田一樣會噴錢,巡迴簽書講座活動邀約遞增,席上是屏息靜氣期待她吐出一字一句的眼睛。她終於可以買一套喜愛的沙發了,也終於不用像往日被同行作家或出版社輕視,更有不少人主動來討好她。

輿論風波下的內心鬼魂

但是,一切很快回頭反噬她自己。Twitter上開始有人質疑她剽竊華裔作家雅典娜的遺作,有人質問她書寫非自身族群題材的正當性,有人指斥她挪用他族文化假裝成是亞裔代言別人的歷史苦難,是剝削弱勢族群,是文化吸血鬼。社媒風向很快轉舵,網絡和講座活動上開始一波針對族群代表性及書寫資格的爭論,而這些人不止是面目模糊的網民,也有寫作群體或文化藝術界的人。​​茱恩嘗試說服自己她已做了足夠多的研究,讀過比許多華人分量更多的相關歷史書籍,也曾試過學中文(雖然半途而廢),甚至做着華裔的雅典娜從沒做過的事——她捐款予亞美作家協會企圖向人展示自己尊重亞裔文化、支持有色人種作家——不像雅典娜只跟Twitter有藍勾的暢銷作家交往。茱恩固然也運用各式計謀防禦回擊,如早已想好先發聲明悼念故友以躲開指摘,如有人質疑她們風格相近便大可以未忘故友為由推託,甚至也說服了雅典娜母親別把女兒生前的創作筆記贈予大學圖書館,間接揭露真相。只是,社媒和書評網站Goodreads上相關爭論甚至辱罵恐嚇未有停止,茱恩也忍不住一直躲在房間裏看。

於是自那個以「@雅典娜鬼魂」為名的Twitter帳號出現並開始指控掀起輿論風波後,茱恩就像被雅典娜的鬼魂糾纏猶如她仍活着。作者不是已死了嗎?彷彿小說在向羅蘭巴特的「作者已死」開了個玩笑,那告示我們作者想法不重要、要把詮釋主導權交還讀者之說,在《黃色臉孔》之中便不僅是一種詮釋方法,而是真來一個「作者已物理性死亡」的情節。作者真的死了嗎?顯然,雅典娜在茱恩心中尚未逝去,網絡上連串指控湧現時雅典娜更是如影隨形像幽靈般時刻伴隨。由成為暢銷作家後一路上不論在講座或餐廳外,雅典娜的鬼影幢幢低語處處,彷彿在茱恩心中住下來,而這個鬼魂,不就是茱恩被快到頂的恐慌與罪惡感掩沒,以及長期受雅典娜寫作影響下焦慮的象徵?

政治正確的矛盾與辯證

當小說一邊導向換上黃臉的茱恩被指控種族歧視與文化挪用時,小說裏另一道力量也在諷喻政治正確時代下的取消文化。作者似乎試圖透過小說情節,詢問寫作資格及美國出版業權力結構的問題:創作者可以書寫非自身族群的題材嗎?少數族裔對自身族群是否必然更具代表性?他們會否也對自己的文化不熟悉、刻板化自己的族群?創作者如何切入如何去寫才算有資格,才不算是文化挪用?美國出版業市場行銷是否把作家身分形象變得太商品化?當出版業追求開放多元時,會否令制度變得僵化?在追求出版速度及(即便由醜聞促成的)曝光率的出版業,文學是否被新自由主義收編了?

一連串的提問,好些在小說裏未有深入探討以至給出答案,更多是描繪一個個輿論戰場,及茱恩的反應。在那些時而像偷看別人日記或偷聽隱密對話的字裏行間,或像滑手機滑到網民的尖酸言語裏,一波爭議捲起又平息後,某些情節好像開始相像,當我們彷彿進入泥沼時,小說依然推進,情節間是作者埋下一個一個提問,讓讀者從茱恩的視角窺探內心掙扎,狂妄或抱疑,高昂或崩潰,推諉或羞恥,以至外部加諸的種種壓力,在這些鋪展的細節和言語裏,有時可能讓人更無法說清自身立場,但也許更會思索箇中矛盾引來的問題及可能性,讓小說擁有一點辯證能力。

到小說後段,茱恩面臨另一波更難拆解的輿論風暴,雅典娜的鬼魂更是鑽進她夢與醒着的日日夜夜,她撞見的亞裔女子全都長得像雅典娜,譬如曾在活動上批評她的行為藝術家;在構思下部作品時,也常被雅典娜的聲音纏繞,神志不清的狀態使她認為雅典娜依然活着,而最終她最想要的反而是她真的活着,讓她獲得救贖。

此間最能理解這狀態的人,竟是月前曾在Twitter控訴她的始作俑者,雅典娜的前男友。一次傾吐間他像過來人一樣勸她走出雅典娜的陰影,那個他認為不時在別人身上嗜取苦難與生命經驗、把身邊人說的話直接拿去當寫作素材的雅典娜是個小偷。小說以希臘神話裏伊卡洛斯直朝太陽親身體驗熾熱卻換來生命代價的形象,借喻和雅典娜親近的後果,並導向茱恩如何由最初重視與雅典娜的友誼,演變成嫉惡她並合理化自己剽竊的一個原點,也稍稍帶出寫作倫理的議題:像雅典娜一樣在茱恩向她傾訴苦况後,事後擅把對方疑似被強暴的經驗放進自己小說裏並獲得榮耀恰當嗎?

多元出版制度 一種寫作焦慮

回過頭來或許我們可以嘗試從「作者已死」逃逸一下,回歸作者論。作者匡靈秀生於廣州,4歲隨家人移居美國,從小接受英美頂尖教育,一直至目前在耶魯攻讀博士,並已出版《​​巴別塔學院》等5部作品,獲星雲獎最佳長篇小說等多個獎項肯定,是美國亞裔暢銷作家。

也許我們不難延伸想像去問,小說裏對華裔的雅典娜不論是階級背景或順遂路途的描繪皆與她有幾分相像,作者會否是人物的某個原型?而假若匡靈秀在小說裏諷刺美國出版業在政治正確風氣下的多元制度,作為表面「受益者」之一的她,不也在逆向自嘲?「多元性是現在最好的賣點,編輯們對於來自邊緣群體的聲音都如飢似渴」,小說裏茱恩向指導學生說,「一個酷兒亞裔女孩耶?可以在清單上的每個框框都打勾了,他們會對這份稿子垂涎三尺」。而假設多元性使人受益,小說也指向它使人受害的面向,作者像透過角色之口在批評:「他們(出版社)都不斷堅持亞裔就是她的品牌,也是她的讀者期待的。他們從來都不讓她講其他東西,永遠只能講身為移民的經驗,講她有半數家人都死在柬埔寨,講她爸在天安門事件20周年時自殺,種族創傷最賣座了,不是嗎?他們把她當成博物館的展品在對待,這就是她的賣點。」在這裏,作者不就在批評弱勢社群的黑暗歷史變得像是文學寶庫,而「多元」成了美國出版業的品牌?這或也是匡靈秀在寫作路上的困惑,尤其在一個訪問中她曾提及:「我討厭那種僅是因為別人在『多元性』一項打勾而被閱讀的感覺。」

也許亦因此,小說雖然聰明地嘲諷一切同時自嘲,也恰到好處地運用少數族裔的身分在這時代說了主流族群無法明言的話,甚至在結尾來一個後設轉向,但在閱讀過程有點讓人感到不適,像作者曾在訪問中說過:「讀種族主義的情節本來就讓人感到不適。」但又好像不僅如此,彷彿小說裏的力量最終都自我消解相互抵消了,夾雜反諷地,也同時傾向同理處身強勢階層的人,眼見自身在重視多元的世界下逐漸失去優越感的惶恐與焦慮;有時也像在閱讀作者透過不同角色表達自身對寫作資格的焦慮,尤其是成長在美國中產家庭的她,過去在書寫以中日戰爭為背景的小說時曾被批評剝削苦難者。但有時卻也能理解,這種源自作者對自身處境、成長於白人世界長有黃臉孔的寫作焦慮。《黃色臉孔》不乏這些表述:「我很討厭在我們所生活的世界裏,大家會根據某個人的膚色,告訴他們應該寫什麼,又不該寫什麼。」這近乎是一種告示。未來她的創作會有轉向嗎?

以上,讓我想到香港文學寫作者面對的大不同的處境,如今的重量當又因為時代劇變而不同。很可能是這裏的寫作者難以賺錢反而更多是倒貼,如是弔詭地更能投進書中茱恩回味在中學初寫時對寫作的想法:「寫作是人類所擁有最接近真正魔法的東西,寫作是無中生有創造出某種事物,是打開通往其他世界的門扉,寫作賜予你力量,讓你在真實世界太痛苦時,可以塑造自己的世界。」

文•林凱敏

美術•劉若基

編輯•鄒靈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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