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nect with us

副刊

什麼人訪問什麼人:9年追查 撥開二戰迷霧 訪「二戰日記展」策展人

發佈於

【明報專訊】2015 年,一本記載了中國軍人林炳堯參與「登陸諾曼第」的日記,在西環一幢快要被拆的唐樓中被發現。那是目前世上現存唯一記載此事的一手史料,是二戰史研究的一個重大突破。消息發布後,在本地歷史圈子中熱鬧了一陣子,零星花火卻沒有烙下永恒的印記。整整9年間,沒有人將故事完整拼湊,更未能重構成進入大眾視野的故事,甚至竟然沒有引起海外二戰專家注意。

最近平地一聲雷的「唐樓中的二戰日記:從香港見證歐洲戰場的中國身影」展覽,讓這段差點被湮沒的歷史帶到世人面前。如此獨特的角度,似乎理所當然應該獲得高度重視,為何要蹉跎9年光陰?我心中明瞭,要整理當中極為複雜的細節、核實史料真確度,到最後轉化成一個令大眾有共鳴的論述,猶如十萬八千里長征,過程千迴百轉,驚心動魄。事實上,我和拍檔祁凱達拍攝的的紀錄片《尚未完場》,重溯1950年代娛樂大亨歐德禮,如何叱咤文化界,由資料蒐集到籌備到在銀幕放映,也足足用了8年。

歷史上值得被記取的人物多如繁星,某些事迹讓後世抓到了一麟半爪,卻始㚵無法流傳下去。有些故事卻有幸被重新記述,一如歐德禮,一如登陸諾曼第的中國海軍林炳堯。那是歷史之神的祝福?冥冥中的緣分?抑或是來自研究者一份無法解釋的偏執?於是我捉住策展人許創彥及麥曉暉,向他們問個究竟。

埋首檔案三晝夜 文獻不見影

徐:你早在2015年已在報紙上看到有人發現了一本日記,記載了中國軍人林炳堯參與D-Day戰役,卻直到2018年才認真研究,成為碩士論文;又在5年後重啟研究,成就今次展覽。為何對這個故事如此念念不忘?

許:第一次看新聞得知此事,簡直顛覆了我對D-Day的想像,腦海出現了一個畫面:雷霆救兵Tom Hanks搶灘時旁邊原來有個中國人!當然事實上,美軍與林炳堯的作戰地點一西一東,但因為這個奇想,燃起了追尋的興趣。我不是軍事愛好者,但很喜歡看小人物在大歷史的人生,這個故事完美呈現了,平凡人故事如何折射出一個大時代的面貌。

我在劍橋大學的碩士論文,其實跟參與D-Day那24名海軍沒有關係,反而聚焦二戰後中國海軍赴英受訓的計劃,簡單一點說,我起初研究的是林炳堯的師弟們。教授跟我說,如果論文沒超了一倍字數,應該可以拿Distinction。當時我想,人生只有一次機會把這件事完整記錄,還管什麼字數?

2019年畢業後,剛好是諾曼第登陸戰75周年,那時覺得,是時候好好研究林炳堯這班有份參與戰役的軍官了。

麥:你別看他說得雲淡風輕似的,你知道他當時有多癡迷嗎?他將自己「埋葬」在英國國家檔案館整整三天三夜!他租下了檔案館附近的旅館,開館就起牀去看檔案,閉館後回旅館再整理和上傳文件,通常做到不知何時不省人事倒在牀上。

徐:既然林炳堯的日記已經「出土」,內有不少詳情,資料應該不太難找?

許:並非如此,實際的官方文件根本不知收藏在哪裏。那時只掌握事件的大背景,但兩國具體磋商,尤其培訓計劃如何開始、蔣介石具體盤算以及對於中國海軍建設的願景、當時英國對於援助中國的態度,小如訓練課程能否銜接,都毫無頭緒。由於細節欠奉,當時我只能粗疏地搜尋1940年代跟「中國海軍」相關的檔案。

徐:檢索關鍵字只有「中國海軍」? 那麼看三天三夜也不夠哦!

許:確是大海撈針,最興奮是撈到了一份英國外交部解密檔案,記錄了當年兩國洽談受訓的詳情,今次展覽也有展示。那3天翻箱倒籠地找了一大堆文獻,印出來有幾千頁。回港時正值新冠肺炎爆發,人變得有點頹廢,不久後也找到長工,結果連去整理的心思也沒有,最後是女友看不過眼幫我釘裝好的。人的惰性就是如此。

徐:那堆資料被你冷落了3年多,如此有趣的故事差點石沉大海。接着發生什麼事,令你跳回尋找林炳堯的「火坑」呢?

許:那是因為去年看了你的紀錄片哦!完場時,跟我一同觀影的友人說,電影中那個瘋狂鑽研歷史的男生跟你好似!(麥插話: 他的形象就是如此!)我是說認真的,看畢電影回家,當晚立即把書櫃頂的檔案重新找了出來。當然也因為那個月湊巧認識了John麥曉暉,我們一拍即合,他給予我很大的推動力,並且很快定下做展覽的目標。(麥曉暉此時找到2023年他們的WhatsApp對話紀錄,我看到自己當日做映後談的相片,感覺奇妙!相片下面是許傳給麥的信息:「畀到我好大力量,唔可以放棄研究」)(筆者利申,此訪問緣起跟這點完全沒有關係!)

麥曉暉本業並非做歷史,但他看到這個人物故事的價值,不甘心這段歷史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注。自此許創彥不再孤身一人,在新加入的軍師協助下,這個課題由一個公餘興趣,慢慢變成國際規模的項目。那時他還不知道,人生的軌迹因為另一個人的決定,徹底改變了。

查死亡證 尋單位業主

麥:我在2023年下旬決定加入後,開始將這個故事向相關人士推介,他們無不嘖嘖稱奇,表示願意協助。例如有次碰到比利時副總領事,談及此事,她二話不說,即日下午便寫了6封推薦信給大學和博物館,令我們受寵若驚。Angus當初只打算寫篇文章,我建議起碼要做一個展覽。很快便到了2024新年,那幾天特別冷,深夜時卻不停收到這人傳來林炳堯日記的電腦打字版。

許:我不知道為何那幾天特別熱血,整整3天在電腦前不停地打、不停打,字迹太潦草看不懂的就發過去給John鑽研。

徐:研究常常遇到樽頸位,但某個時刻到了,又會停不下來。我們的紀錄片中有一句旁白說,那是tipping point(轉捩點),過去所有看似徒勞無功的事,突然都有新轉機,就看你有沒有堅持到那一刻。看來2024年初,對你們來說,就是那一個點。

麥:展覽今年9月開幕,當中逾半的文獻史料和海軍後人,都是這幾個月內找到的。他完成日記電子版後,不久我中了COVID,百無聊賴躲在家中,突然想起,為什麼日記偏偏會遺留在這個唐樓單位呢?林炳堯1970年代已經去了巴西,這個單位是誰的呢?

許:一言驚醒,原來這9年來,竟然沒有人想過要去查冊,說不定能在那裏找到後人的線索。

麥:我們兵分兩路,Angus去查業主登記,我去查死亡證。但查閱死亡證要填又長又複雜的表格,填了一半他已經找到業主名字,叫林光祥。原來那是林炳堯的六弟。謎團解開了!我們一直奇怪,為何單位中找到的信件,上款是光祥,但下款是林炳堯?原來就是寫給弟弟的家書,一切都合理起來。

赴台灣國史館 終見「老朋友」

徐:我常常有那種「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感覺,我們尋找歐德禮在美國的後人時,找了幾年都苦無頭緒,最後卻在面書上傳個信息就聯絡上了。你們的研究由年初起光速前進,後來又有什麼突破?

許:我們去了一趟台灣,到「國史館」找那24名海軍的人事檔案。我們逐個名字搜索,卻發現不少個人資料都被遮蓋。原來館方規定,要證明當事人已逝世或超過某個歲數,才會公開資料。

麥:(有點津津樂道地說)記得那時我們整天窩在附近的咖啡廳,找這班軍官的生平,一找到相關新聞連結就衝回檔案館申請解密。職員似乎感受到我們的認真,囑我們每天最遲5時多、在他們下班前要遞交上訴表,翌日嘗試能否馬上給我們處理。

許:在「國史館」查檔時,很神奇地,第一個找到的名字就是林炳堯, 一打開檔案就見到他的照片,旁邊列寫了他的志願,說渴望在時代崩壞之時貢獻一己之力。那一刻真的很感動,覺得跟一個老朋友,終於第一次見面。

這堆人事檔案資料非常有用,因為上面寫了他們的英文名字,例如林炳堯的堯是YU而非YIU,姓周拼TSOU,你是猜不到的。之後拿着拼音到英國國家檔案館找資料,就不用再靠「英國海軍」這些大包圍關鍵詞碰運氣。

事後孔明的想,日記面世9年後才首次有人去「國史館」查探,回看一定捶胸後悔,怎會如此後知後覺。但我也相信時機,隨着對事件的了解更深入,看資料的敏感度也會不同。那次台灣之行收穫甚豐,但資料查到某一個階段,總會顯得瑣碎,甚至沉悶。他倆明白展覽要好看動人,必須有真人解說,給枯燥的史料添加人性的色彩。於是,二人開始認真思考有何關鍵人物可以現身說法,奈何大部分二戰老兵都離世了,直到許創彥找到24名中國海軍之一黃廷鑫的兒子黃山松。

劍橋書友助尋人 訪老兵兒子

許:那是一個充滿驚喜的過程。黃山松先生是杭州師範大學的退休歷史教授,曾出版父親的口述歷史《一個經歷諾曼底戰役中國老兵的海軍生涯》。我早在2017年已看過此書,可以跟林炳堯在軍艦藍蜜莉斯號上寫的日記對照,非常珍貴。我們決定舉辦展覽後好想聯絡他,除了在網上搜尋,還拜託杭州朋友去查找,着請他們到大學系裏走一趟。

徐:這個要求真是好友才會為你做呢。

許:不過,教授早就退休,叫朋友去大學尋人真的很傻。但瞬間我又發現,黃教授在2019年D-Day 75周年時,在報章投稿,說中國的海軍應該要被世界記住。我立即思量,如何聯絡該媒體再去找他呢?竟然讓我找到責任編輯的名字,一看,原來是我在劍橋讀書時認識的人!我5年來都沒有找過她,唯有厚着面皮說:不好意思啊!冒昧來訊,我看到你5年前曾經編輯過一篇文章,可否問問作者聯絡方法呢?兩星期後,我就坐上了往杭州的飛機,第一次跟黃教授會面,就聊了足足7個小時!

黃教授說,他幾年前到過格林威治皇家海軍學院(現為格林威治大學),他跟別人說父親曾經在這兒服役,職員當然懵然不知。現在此事終於有機會在世界各地博物館出現,他感到十分安慰。

這段期間,遞了辭職信的許創彥,不知打了多少通電話尋覓老兵和後人。老人家大多只有電話一途,這位新世代吃盡苦頭,每次撥號都當是最後試一次,但過幾天又心思思再試,結果又真的有幾個號碼讓他撥通了。展覽中有多名台灣老兵訪問,都是這樣爭取回來,大家看時要格外留神背後那份堅持。與此同時,麥曉暉也忙着搭通他的天地線。這次展覽得到眾多社會名人、領事館和海外博物館支持,包括神級的帝國戰爭博物館,還有前中大校長金耀基題字:「香港看見世界,世界看見香港。」當然麥曉暉的來頭不簡單,但要做到這個規模也不容易。

搭通天地線 英國國防部相助

麥:這個項目是眾人之事,它是一個香港的故事,也是一個世界的故事,我們二人只是推手,並無私心。大家「瞓身」幫忙不是因為我,而是這件事值得。當然為了促成此事,我們也動用了畢生存下來的人脈。(旁邊的義工插話,這個展覽花費不多,就是「信任成本」最高)

徐:其實你的所謂「畢生」才不過32年吧……那你可否透露一下,用上什麼人脈聯絡到英國國防部借出資料?

麥:我聯絡了很多官方渠道,例如領事館在內聯網幫我們找對口單位,我讀書時也認識一些英國退休軍官,退伍前曾位居要職,我便託他們探路。但過程並非如你想像般順利,中間有很多失去線索、走到死胡同的迷茫時刻,也有人拒絕我們訪問的。

人情牌用盡後,幸好爭取到不少認證和推薦信,終於聯絡上英國國防部Naval Historical Branch和國立皇家海軍博物館。他們的檔案管理員也從未聽說中國軍人在格林威治皇家海軍學院受訓和參與盟軍登陸諾曼第之事,或許出於對歷史的熱誠,他們特別去查找未公開的文件,看看有何相關資訊。4月,我們到歐洲與各地學者會面,差不多回程前收到通知,邀請我們到樸茨茅斯(Portsmouth)基地會面。

許: 英國國防部和國立皇家海軍博物館分別找到我們想要的文件,助證了當時的24名中國海軍何時到達英國、當年校長的名字,甚至提到他們的訓練周數!

麥:但當時我完全興奮不來,由法國起程去樸茨茅斯那天,因為食物中毒,吐了7次。我近乎虛脫,風又大,還要Angus替我拿行李。

許:誰叫你吃牛肉他他。(各位研究員,出差時記得不要亂吃東西)

「香港茂利」成事 信命運安排

麥:我們只是兩個「來自香港的茂利」,最後由香港人促成此事,確是不可思議,但想想也不無道理。內地人即使知道這段二戰史,也難以接觸到台灣的資料,相反亦然。香港人難得可以任意穿梭兩岸,還有一直以來國際城市的優勢、語言優勢,通通都有助我們說好這個故事。

徐: 找資料時常常感到「踏破鐵鞋無覓處」的無奈,但世上其實沒有「得來全不費工夫」這回事,只能相信,鍥而不捨地追尋,總有一天會找到要找的東西。你們也有這個信念嗎 ?

麥:我常常跟Angus辯論,是不是有天意這回事,否則怎會找到這個人、然後這個人又帶領我們找到某個重要線索,有如命中注定般令人起雞皮疙瘩呢?但我更相信人的主體性,或許你的命運安排了美好的東西出現,但關鍵是看那人「接不接波」。

許:這也是我喜歡歷史的原因,我們也許敵不過某些歷史大潮,但每個人都可以選擇,而這樣微小的決定,最後如何影響了歷史軌迹,着實令人着迷。

■答

許創彥(Angus)

在香港大學及劍橋大學鑽研歷史,曾任記者,一埋頭史料就會着魔,到外地旅行行程會包括當地檔案館。跟進中國海軍1940年代被派往英國受訓及中國軍人參與D-Day一事7年,在遇到知音John之後,終於決心將研究推向世界。

麥曉暉(John)

在英美攻讀政治及政策研究,從事公共政策倡議,曾在緬甸創辦民間組織,獲選為首屆奧巴馬學者、亞洲協會「亞洲21青年領袖」、《福布斯》亞洲區「30 Under 30」人物;自認今次策展最大的功勞,是將拍檔Angus的「瘋狂」導向正途。

■問

徐岱靈

歷史紀錄片《尚未完場》導演,10多年的記者生涯仰仗一個信念:只要你真心渴望找到某個人某件事,整個宇宙都會幫助你。

「唐樓中的二戰日記:從香港見證歐洲戰場的中國身影」展覽於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開放至12月

文˙徐岱靈

編輯•周淑樺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