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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周日話題:香港精神以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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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記憶之中,我寫過好幾篇講奧運的文章,現在讀起來,我自己也有點嫌棄自己喋喋不休,每次也幾乎是批評奧運與國族主義。我這個不大懂得體育的人,在人們面紅耳熱、揮汗淋漓、大喊加油之際,總要潑冷水。

今年巴黎奧運,我對再討論國家政權以國家隊綁架同胞之情沒有太大興趣。我現在反而注意人們借奧運來講什麼話題,而這些話題顯然不是國族主義一詞可以概括。

今屆奧運,巴黎市政府以至法國執政黨要打造一個新的進步形象,以應付右翼國民聯盟的龐大挑戰;對馬克龍等來說,文化與綠色環境似乎是重要戰線。前者可見於奧運開幕,不惜工本花了倫敦奧運開幕3倍多的成本(達1.3億歐元),高舉法國深厚文化底蘊、藝術創意兼包容精神的開幕禮;後者則是塞納河,政府非常執著要清除過百年來的污染,既要把它打造成奧運開幕的舞台及三項鐵人游泳場地,也要復興20世紀前法國人游泳及親水的空間,這項政績工程,集環境保護、文化創新、歷史保存及市政於一身,多位政要已親身或承諾下水以示支持。

香港大部分人對開幕禮很受落,覺得大開眼界;但觀乎法國及西方各國輿論,似乎還在變裝皇后、「最後晚餐」意象的爭議之中拉扯,譭譽不一。至於塞納河的水質,到底大腸桿菌是否超標,三鐵選手暢泳後是否會嘔吐不適,現在下定論似乎還是言之尚早。

法國政治人物要重新詮釋及打造法蘭西的新「文化精神」,對香港來說,奧運當然就是重提「香港精神」的機會。

太沉醉「香港精神」

大家對着電視機吶喊,所以講這個話題變得不那麼老套,甚至可以說是政治立場不一的人各自表述仍能辯證統一的機會。執著本土認同政治的人,奧運固然是喊出「香港,加油!」最政治安全兼正確的時機;但我注意到,連親建制媒體也愛談香港精神,內容除了永不放棄與逆境自強之外,就是正能量與情緒管理,說香港運動員沉着應戰。其實這些在內容上並不特限於香港,說穿了,其實只是非常流行的新自由主義式心靈雞湯,無盡地自我鞭策,甚至算是殘忍的樂觀主義。而且,這些說法在如今香港有它特有的功能,特首以至建制派官員不是叫我們面對香港市面蕭條不要太懷舊兼悲觀嗎?說奧運的「香港精神論」是政治宣傳,有點過了頭,但總算是一種集體自我安慰吧。

讓我借用特首的「不要太沉醉」論一用,我認為,過於沉醉「香港精神」,會忽略了身處的現實。

即使是最執著於金牌榜的人,應該也要承認,香港代表隊的逆境自強更多是一種自我投射,並不是現實。香港運動員固然不是「垃圾」,代表隊也不是弱隊;執筆之時,香港在歷屆奧運會已奪得13面獎牌,拿不到獎牌的賽事也有進32強以至8強4強。港隊雖然不是最頂尖,但在排名上也不是底層。

這樣的成績也有點驚人。當人們在看塞納河上開幕禮的精彩表演時,我無聊地看每個代表隊在塞納河揮手,以及電視上顯示各隊的往績,我發現許多代表隊上屆也沒有拿到任何獎牌;於是,我好奇地在網上查一下,在歷年約200多個奧運代表隊之中,大概有70個國家根本從來沒有拿過一面奧運獎牌!當「零的突破」對我們早已是歷史名詞時,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國家還在努力。

因此,我認為,4年一次奧運,不應又是逆境自強式「打雞血」的時光,而應該是一種心理平衡或態度調整的機會:在意覺到自己在國際層級秩序的中游位置後,應減少處於下風者常有的自殘式鞭策,這種鞭策有時更會成為對別人的殘忍。港隊羽毛球混雙代表鄧俊文、謝影雪於8強止步,可以說是雖敗猶榮,訪問中謝影雪哽咽地談及自己曾因受傷失準,被網民叫退役時感到失落,甚至打算放棄,最後因拍檔支持才重拾信心,再次打入奧運。故事當然也是逆境自強,但節目主持伍家謙提醒網民,不要為了盲目追求成功而傷害了運動員。

但我要說的不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這種老話,而是不要老想着要往上爬,或反過來永遠害怕自己往下跌。奧運會只有幾十天,觀眾只看到最頂尖也可能是視覺最刺激的競技瞬間,背後精彩故事往往在鏡頭及賽場以外。雖然精英運動員一般由國家體育體制所培養,既專業又科學,甚至有點標準化及機械化的訓練,但每一個運動員也是常人,精英者也是在眾多常人之中選拔出來。我們不太需要那種千篇一律的「精神」,也無需要執著「說好」那個早已編好的故事,我們需要知道的,是那些很在地、草根又充滿差異及意想不到的日常故事。

我不敢肯定,當年李麗珊是否第一位把運動連繫上「香港精神」的人,但她在長洲跟舅父黎根學習滑浪風帆的故事,可能是第一個為人注意、最有香港味道的奧運故事,或可以稱之為長洲故事。當年的動畫電影《麥兜故事》以風趣兼瘋狂的方式,把這段故事保留下來,乃至創作《黎根之歌》。它也提醒我們,除了最後在國際體壇上成功的李麗珊,還有很多跟着長洲街坊學習風帆或其他運動的人,他們未必在運動競賽中有所成,就如故事中學搶包山的麥兜。

競技與年輕人

我個人最感興趣的故事,是競技在年輕一代的意義。我有個10歲的女兒,對所有競技運動不感興趣,所以,我會對小孩如何愛上競技很好奇。當年一窩蜂去學滑浪,或如今也一窩蜂去學劍擊的小孩,除了是家長盲撐之外,他們在滑浪或劍擊中體驗了什麼?他們的熱情是什麼?在香港怎樣的滑浪或劍擊生態中,竟然會出了幾個金牌選手?

情况就如連續兩屆的滑板比賽的金牌,都由日本選手取得冠軍,今屆還有14歲的吉澤戀與15歲赤間凜音分別奪得金銀牌,到底滑板跟日本年輕人有什麼故事?據說全國滑板場由上屆東京奧運的200多個大增至400多個,他們在這些滑板場過的又是怎樣的青春與人生?為什麼一個講求守規矩的國家,會對一種街頭運動熱愛起來?

這些是故事,也是可能性,不是運動科學、體院或奧委會可以規劃出來的。我並不特別期待香港有下一位張家朗、江旻憓或何詩蓓,我甚至不覺得奧運很重要,但若我還應該對香港代表隊有期待,期待的也許不是金牌選手,而是希望未來會出現一位像英國的安迪麥當奴(Andy Macdonald)那樣年過半百的滑板選手,或像盧森堡隊那樣,有一位61歲的乒乓球員倪夏蓮,在奧運會中談笑風生,華麗轉身再轉身,演繹及訴說令我們驚訝的故事。

文˙葉蔭聰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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