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雜感：鄭佩佩，俠女之大者

【明報專訊】上周得悉鄭佩佩離世，享年七十八歲。第一時間找她的回憶錄《回首一笑七十年》拜讀，也順道重溫她的戲。讀着、看着，感慨良多。

《回首》最初於2016年出版。鄭佩佩生於1946年，她視回憶錄為給自己的七十歲禮物。《回首》先出了大陸的簡體版，一年後再出台灣繁體版。我現在讀到的，是去年年底出來的電子版。其實不論中港台，這本書肯定都大有市場。畢竟，認識及喜歡鄭佩佩的觀眾太多了，而且他們來自不同世代。十天前她離世的噩耗傳來，網上但凡有人提及她的作表作，一定會包括《唐伯虎點秋香》。周星馳的戲，試問誰未看過？

鄭佩佩在影圈實在夠長青。《回首》一書出來，並非準備要退下火線，從而回顧一生什麼的。她當時仍有不少的演出機會，除了最擅長的電影與電視，她還剛好在七十歲前初試踏台板：完成了人生首次演舞台演出機會——賴聲川的《在那遙遠的星球：一粒沙》。

鄭佩佩的《回首一笑七十年》讀來，會感到如見其人。她的撇脫爽朗作風，與平時在媒體接觸的形象所差無幾。加上，古稀之年回首往事，她不大避諱，相當的直話直說。

比如她的婚姻，回憶中充滿苦澀味。鄭佩佩的前夫名為原文通，留學國外的台灣商人。原文通比鄭年長三歲、學歷高許多。1970年兩人結成夫妻，直至1987年離異。《回首》書中每逢提到原文通，鄭佩佩幾乎全以「前夫」稱呼，不叫「文通」、「丈夫」或其他暱稱。不論那個階段她都叫他「前夫」，即使在兩人初相識，到開始組織家庭時亦然，給人感覺很有距離。

鄭佩佩結婚時才廿四歲，而且演藝事業本來仍如日中天，她是邵氏武打片的賣座女星。婚後，她曾有段時間息影，跟隨夫婿移居到洛杉磯定居。原文通三代單傳，鄭於是自覺有責任為原家傳宗接代。遺憾的是，她的頭三胎都生女兒（三女原子鏸），中間更不幸曾流產。直至1985年才順利誕下一名麟兒，她的「任務」完成。作為產婦，生出第四胎時三十九歲，已算高齡了。

鄭佩佩與前夫的婚姻索然無味（按鄭回憶錄所載，他相當的不可理喻）。還幸鄭與兒女感情深厚，以他們為榮。四個兒女不約而同，多少都繼承了母親的演藝事業方向。不讀《回首》一書，才不知道原來2016年，鄭佩佩出資、兒女出力，在香港拍過一齣「歌舞片」。網上查了一下，戲名叫Cooking for Two。兒子原和玉（Harry Yuan）是該片導演，二女原和形編劇、演出。三女原子鏸讀聲樂，影片由她擔演，又跳又唱。

現在說來理所當然，鄭佩佩的兒女「深得乃母之風」。回想起來，一切皆是命。年輕時的鄭佩佩，怎也沒想到，她會與電影結下一輩子的緣分。

生於上海父實業家 政治清算移居香港

鄭佩佩生於上海，來自個條件不錯的家庭。父親原姓蔣，二戰後在中國創辦了第一家墨水廠。1949年後，商人逃不掉被清算的命運，父親被發放到內蒙古勞動，從此人間蒸發。家人被迫與他劃清界線，鄭佩佩與弟妹跟母改姓鄭。鄭佩佩小時候，見證過新中國成立後一段時間的新氣象。後來連番的政治運動，自然又是另一回事了。她的家人率先移居到香港。她從小喜歡跳舞，本來要報讀北京的舞蹈學院，奈何不成功，輾轉也來到香港了。

來到香港後，她曾跟王仁曼學芭蕾舞。六十年代初，她被邵氏旗下的南國實驗劇團取錄，正式走上電影演員的路。

那年頭，鄭佩佩芳華正茂。她長得漂亮、高佻（一米七）、笑容燦爛、還有一把長長濃密的秀髮；加上舞蹈底子、優美身段。她初出道時，勝任不同的電影形象。她兩齣最早主演的戲，經已顯示出她多麼具可塑性了。一齣是1964年的《情人石》，在台灣拍攝的靚人靚景愛情片。另一齣為一年後的《寶蓮燈》，黃梅調古裝片。《情人石》的鄭佩佩柔情似水，《寶蓮燈》的她反串男生（1963年《梁山伯與祝英台》大賣後的影響），與大明星林黛演對手戲（林黛遺作）。

鄭佩佩顯然是個重情義、念舊的人。《回首一笑七十年》她細數往事，每提到曾提攜她的前輩、伙伴，她總是必恭必敬的。例如邵氏年代，與她多次合作的導演潘壘、岳楓、何夢華及羅維等。讀鄭的回憶錄感慨，乃在於它像個時光機。一氣呵成的讀下去，會察覺幾十年來，一整代電影的風雲人物，如何從青壯走到垂老、由璀璨變成黯淡。書的最末一章〈生死，輪迴，因果〉，寫到前述幾個老導演一一離世，鄭佩佩紛紛送別。如今，連她本人也乘黃鶴遠去了。

拍《大醉俠》反串男裝 客棧一幕可稱經典

無可置疑，邵氏眾多大導演中，她最尊敬胡金銓。1966年，胡金銓憑《大醉俠》開創武俠片先河，鄭佩佩戲裏飾演金燕子，甫出場以反串男裝的俠客身分，在客棧大廳與一班惡棍周旋，顯出他的智勇雙全。那場戲，今天回看仍屬經典。鄭的大俠打扮異常秀氣、腰板挺得老直、大圓帽的形象新穎。好玩的是《回首》一書提到，《大醉俠》客棧一場，她自稱只是胡金銓的「影子」，胡叫好她看左就看左，看右就看右。大俠的「氣定神閒」，其實是導演背後發功使然。

胡金銓始終是武俠片的大師父。《大醉俠》不只武打及調度好看，岳華大醉俠角色的懸念，鋪墊得引人入勝。再八卦一句，鄭的回憶錄也略略談到，她與岳華的戀情及兩人後來分手的原因。相對一眾她尊敬的導演、老師，鄭合作過的好幾位邵氏男星，在她印象中，威猛英雄形象的背裏，嗜賭尋歡、不務正業，或妒忌心強……，大都不過爾爾。

只可惜鄭佩佩與胡金銓的合作，就僅僅停留在《大醉俠》。胡金銓之後離開邵氏，到台灣拍成更上層樓的《龍門客棧》（1967）。《龍門》上官靈鳳演的反串俠客，原本屬意鄭佩佩飾演的，可惜邵氏不肯放人。直至很多年後（1983年），鄭才有機會在胡的另一片《天下第一》中演出，但只是客串，戲份不多。鄭提起她敬重的胡金銓老師，有無盡的唏噓遺憾。胡1990年與徐克拍《笑傲江湖》時受了委屈；最後他的宏願《華工血淚史》沒來得及開鏡，1997年就猝然離去。

《大醉俠》後，胡金銓與鄭佩佩分頭繼續拍武俠片，各自發揚「俠義」精神。胡去台灣、香港及韓國取景拍他的武俠巨構；鄭佩佩留在邵氏，舞蹈底子大派用場，成為公司御用的「俠女」。由於反串的形象深入民心，她在後來的戲中屢見不鮮。其中幾例：1967年徐增宏導的《神劍震江湖》，劇本暗暗從《倚天屠龍記》偷師。鄭演的女俠，騎馬出場好不威武（惟拍攝時發生過墮馬意外）。張徹1968年的《金燕子》，聽名字有點承傳《大醉俠》，風格卻是百分百張徹的陽剛與血淋淋。鄭與王羽、羅烈合演。

還有1968年何夢華導的《玉羅剎》、嚴俊導的《紅辣椒》，1969年羅維導的《毒龍潭》及《龍門金劍》等。一系列看過去會發現，鄭佩佩當時雖只二十出頭，比起初初演戲十七八歲時那份青澀，演技明顯大有進步。她不止男女造型皆可觀，且莊諧皆能，有時甚至扮老、扮醜、扮乞兒、扮古靈精怪也唯肖唯妙。

以戲論戲，《玉羅剎》從前沒看過，這次一看喜出望外。整體製作水平頗高、武打場面出色。有趣是戲的開首，跟《大醉俠》一樣有場客棧的正邪對峙。《毒龍潭》則最考鄭佩佩的演技，她竟然一人分飾母女兩角。以當年技術（替身）拍來、剪來，「母女同台」沒大瑕疵；而鄭佩佩把少女與熟女兩個角色演來，氣質與節奏完全不同，簡直判若兩人。

1971年，鄭佩佩回憶錄中提到，她在邵氏的最後一片《鍾馗娘子》，也由何夢華執導。她搖身一變，已從五年前的少俠，升格成足以提攜後晉（施思）的隱世高手了。

鄭佩佩最紅時代，還演過最少兩齣時裝名片。邵逸夫特地從日本請來名導演井上梅次，拍了歌舞片《香江花月夜》及仿占士邦的間諜片《諜網嬌娃》，鄭佩佩當主角，兩片同樣1967年出品。井上梅次的功架嫻熟，兩片皆可觀。尤其《香江花月夜》，鄭佩佩與秦萍及何莉莉演三姊妹。蔣光超演的魔術師父親不爭氣，三姊妹唯有各自尋出路。鄭佩佩的二姊賢淑，下嫁陳厚演的作曲家，兩口子一起捱世界。以為守得雲開，怎料又……鄭佩佩既演也跳，時裝形象一樣吸引。

七十年代後，鄭佩佩結婚息影，在洛杉磯過她相夫教女的平常日子。她曾有幾個不同計劃、偶爾亦客串拍攝電影（包括《七小福》）、當主持。不過要算真正的復出，還數她離婚後的九十年代初，回香港接拍《唐伯虎點秋香》了。那時她四十出頭，正式皈依佛門不久。她的師父星雲大師賜她法名「普方」，喻意她透過擅長的大眾媒介，普度十方。

闊別廿載演《唐伯虎》 師長訓斥不顧形象

鄭佩佩闊別香港影壇二十年，風水輪流轉，「邵氏出品，必屬佳品」的時代已過去；周星馳的無厘頭喜劇，此時最瘋魔香港觀眾的心。她回來拍《唐伯虎》，少不免要接受一點無厘頭的洗禮。她自問總算過得了關的，觀眾似乎也很受落。奈何影片出來後，她竟被老師胡金銓及「師伯」李翰祥訓斥了一頓，批評她不顧形象。

只恨兩位前輩沒緣見證鄭2000年參與《臥虎藏龍》，不然一定替她高興呢。李安秉承胡金銓的武俠世界，開拓華語類型片另一熱潮。這次比《大醉俠》及《龍門客棧》更甚，成功的打進荷李活等海外市場。鄭佩佩從影以來，首次演武俠片的奸角。但她的碧眼狐狸，寫來、演來皆是立體的。弟子玉嬌龍（章子怡）青出於藍，師父則年華老大、時不我與。鄭佩佩演來既叫人又恨又怕，細看卻生同情。鄭的回憶錄，有詳述她爭取演出的經過，以及她與章子怡一場師徒對手的文戲，表面看似簡單，內裏原來大有文章。

《臥虎藏龍》的成就，無論票房或獎項都不用多說了。台前幕後個個一登龍門，連帶鄭佩佩也再次矚目。2000年後，她的片約不斷。

2020年她正式息影前，最受讚賞的另一次演出，為2014年一齣獨立片《輕輕搖晃》（Lilting）。影片公映時，她六十八歲。她演一位老母，相依為命的兒子英年早逝。亡兒的同志伴侶（Ben Whishaw）來探望她。兩個人語言不通，他帶上翻譯員幫忙。起初老太太對他不理不睬，慢慢才願意打開心扉。鄭佩佩說，她雖住過美國一段不短時間，角色在異地的孤獨，她感同身受。也許是生命注入了人物，《輕輕》的她，叫人看得份外動容。

《輕輕搖晃》距今剛好十周年。2014年，不多不少，正好是她邵氏首次擔正影片《情人石》的五十周年。整整半個世紀以來，兩岸三地與華語片歷盡幾許滄桑？鄭佩佩的演藝與生命，因着她永不言倦、不斷嘗新、堅毅不屈的作風，凝聚了多少堪玩味、富啟發的人與故事。

看她的戲、讀她的回憶錄一樣起伏跌宕，叫人百感交集，名副其實的戲劇人生。

（家明按：鄭佩佩邵氏年代的作品，自從2000年天映修復發行影碟後，基本上都能看到了。只是，影碟今天又開始淪為過氣格式。當中小部分影片，如最出名的《大醉俠》，可透過YouTube找到付費觀看的版本。至於鄭幾名兒女合力完成的本土歌舞片Cooking for Two，暫時可在YouTube找到全片免費觀賞。）

文˙家明

編輯•秦瑞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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