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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新媒體大師別去 跨時地創作留哲思 Bill Viola在科技年代凝視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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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殿堂級新媒體藝術家Bill Viola(比爾.維奧拉)7月12日在家中安詳離世,享年73歲。英國《衛報》引用藝評家Laura Cumming 2001年評論〈千禧年的五個天使〉的說法「維奧拉為錄像年代的林布蘭(Rembrandt,17世紀荷蘭黃金時代畫家)」為題報道這個消息。當年Cumming以巴洛克繪畫類比維奧拉的新媒體創作,看似有點像誇張的「標題黨」,但她的意思是維奧拉的影像能夠跟宗教繪畫傳統和美學聯繫在一起,貫穿在其中的,是人的情感和苦難。

維奧拉的創作從不離開生、死、精神、潛意識和宗教,是少數能夠將這些傳統藝術家關注的命題轉化到錄像和新媒體創作中的一位。他曾經形容自己「真正想要探索的是生命和存在的本身,而媒介只是這個探索所用的工具」,而且「我不喜歡『錄像藝術家』這個標籤。我認為自己就是一位藝術家。我碰巧使用影像,只是因為我生活在20世紀的末期」,所以媒體不是他首要最關注的重點,生命的本質才是。

無中能生有 分開卻連結

維奧拉習慣以一種高度凝視的目光,去理解世界。他常提到自己6歲時因為在湖中溺水,沉在水底的畫面像天堂一樣美妙,讓他覺得那才是真實的世界。這記憶一直潛伏在他的潛意識中,影響着他日後的創作。後來他高中時接觸到一部攝錄機,打開畫面看到那藍色的光影,流動着的電流影像也讓他想到流動的水,讓他觸動。什麼是真實,對維奧拉來說不是日常所看到的表象,也不一定在物理層面當中。他舉大腦的神經系統為例,神經元以突觸(synapse)聯繫,而突觸與突觸之間其實是空隙,並不是實際連接着,但神經信息就是通過這空隙去傳遞。他將這比喻扣連到佛教或禪宗所強調的「空」,實則也是「有」。

事實上,流動影像的原理也是如此,以傳統菲林錄像為例,我們觀看的畫面其實是逐格組成,並非連接,但因為視覺殘留的關係,光對視網膜所產生的視覺,在停止作用後仍然會保留一段時間,於是才構成連續的影像。從表象看到的是動態,但實質並不如此,那什麼才是真實?什麼才是事物的本質?

維奧拉在一個訪問如是說:「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可以看見事物,但卻無法真正地看見它們。然而,我們內心還有一部分能夠真正看見它們,但並非以這種目光來觀看——在這種目光中,是以內在的光來觀看,就是你的情感,是內心感受的一部分,就像你看到一幅美麗的畫作時,你會被感動。」

說得很玄,但我自己也曾有過這種體驗。2017年時,我在德國文件展(Documenta 14)遇過維奧拉經典作品The Raft,慢速的畫面中有一班不同年齡、性別、種族的城市人,各自在做自己的事情或等待,突然從兩側湧來的洪水猛烈地襲擊着這群人。有人試圖抵抗洪流或盡力掙扎,面容扭曲,最終屈服倒在地上。其後洪水開始減慢以至停下來,人們逐漸恢復鎮定。幾個人伸出手去扶起老人家,互相協助。因為畫面極慢速的關係,人的反應變得極為仔細,感受也隨即放大,這個片段確實讓我聯想到宗教畫的痛苦群像,災難的情景卻引發出人的精神和價值。我記得我當時站在巨型銀幕前,無法不想起當時香港引入水炮車,和它將能夠帶來的痛。片段中的人群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也無法構想維奧拉是要說一個香港的故事,但畫面所觸發的感受和聯想,完全地切合了維奧拉的突觸比喻,從無中能生有,明明分開但卻又連結着,因為始終都是人的處境。

與文藝復興畫作扣連

他有不少這種跨越時空和地域的創作,1995年作品The Greeting是藝術家第一次有意識地與文藝復興畫作扣連。事緣他在書店的書中看到一張文藝復興時期3個女人在談話的畫面,沒多久他駕車時停下,望出窗外看到街角有3個女人對話,裙子在風中飄揚,像極了早前看到的畫作。後來翻書才知道這是意大利畫家蓬托莫(Pontormo)作品The Visitation(約1528至1530)。這件事竟然一直停留在心中,最後忍無可忍決定以影像的方式呈現出來,第一次嘗試用布景和服裝預製。參照蓬托莫的畫面和構圖,以每秒300張靜態影像的速度拍攝,屏幕還要以垂直的方式放置(這在當年並不流行),以畫作的方式呈現。同樣,因為極慢速的關係,人物的動作被誇張和放大,讓女人的交談過程充滿着可以解讀的信息和符號:有人是主角,有人被冷落在一旁,如原本The Visitation一樣,瑪利亞告訴她的表妹伊莉莎白她懷孕,充滿着張力。一個生活中跨越時空的觸動,以影像的方式引發了更多的思考和聯想。

因為長期對生命有深刻的思考,維奧拉特別注重宗教及哲學命題,題材涵蓋基督宗教、原始神話、希臘哲學、禪宗和西藏佛教、猶太教、基督教神秘主義等。5年前我在西班牙參觀維奧拉的個展Mirrors of the Unseen,看過經典作Martyrs(Earth, Air, Fire, Water),至今印象深刻。這作品以4部彩色直放的等離子熒幕播放,畫面上有4個殉道者分別受到四大元素(地風火水)的酷刑,這件作品是由倫敦聖保羅座堂委託製作,是第一件在英國教堂永久存放的錄像作品(其後再於2016年加入維奧拉另一作品Mary)。但有別於教堂,因為我是在展覽空間中看到這件作品,在全黑的空間中,看着4個發着光的殉道者形象,光和黑的對比強化了當中的神聖感。但有趣的是,四大元素其實源自古希臘哲學,及後影響了神秘主義,而不是基督宗教。翻查Tate Modern的網上簡介,維奧拉反思希臘語中「殉道者」一詞的原初意思,其實是「見證(witness)」,並指殉道者「體現了人類為了忠於自己的價值觀、信仰和原則,承受痛苦、艱困甚至死亡的能力」。維奧拉受教會委託但滲入了其他符號意象,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但猜想維奧拉將殉道者的意象開展出來,歷史上因為忠於自己的價值而受難的人,並不獨基督殉道者。

讓觀者思考而非打卡

維奧拉過身後,我不斷問在世還有多少像他這樣的藝術家,能夠對生命有極其細微的思考和凝視,然後以其熟悉的媒介作轉化,提出問題,讓觀者思考和觸動,而不是打卡。近年盛行藝術盛事,藝術創作彷彿需要考慮IG-able(即是可拍攝放上Instagram),帶來人流和迴響,速食、七彩、畫面靚才是王道,不斷將表象放大(然後製造垃圾)。緊接着人工智能年代降臨,人人都在嘗試新的科技,但當中的核心又是什麼?我不禁問,如果維奧拉還留在這年代,會為這個年代帶來怎樣的創作?或者,這樣的一個藝術家還是否會被看到?藝評人Jonathan Jones指出,影像藝術在畫廊和博物館中已經愈來愈普及,當今世代能夠輕易地運用科技創作,但像維奧拉如此嚴謹地運用新媒介作思考的藝術家,可能永遠無人能及。

我雖擔心,但並沒有如此悲觀,由林布蘭到維奧拉,媒介及科技已經經歷無限量的進化,但這些藝術家之所以偉大,是因着貫穿在其中的核心:對生命的關懷和注視,無間斷地思考人的問題。如果我們仍然願意關注人文精神,未來的藝術發展仍然值得期待。

作者簡介:兆基創意書院副校長

文:蔡芷筠

設計:賴雋旼

編輯:梁小玲

電郵:[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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