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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

前記者書寫進城母親 保潔員故事青年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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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廣東深圳市的街道上,永遠能看到這些鼓勵拼勁的標語:「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在這座速度至上的超大城市,背後有一批清潔工,但很少人關注過,他們為何而來,又來自哪裏?在互聯網「大廠」工作的前記者張小滿,寫下了保潔員母親在深圳的打工史。這群被時代拋在身後的老年人群體,引發「80後」、「90後」職場白領的共鳴。

明報記者 沈燕媚

「有很多細節可以辨別出,大街上的阿姨是一位保潔員。她們的頭髮常用髮網兜住,大部分很瘦且微微駝背;來自湖南、湖北居多,50歲到60歲;她們說方言,面對陌生人更細緻的問詢很謹慎;她們有一張疲勞的面孔,伴着黑眼圈和蠟黃的面色。」──摘自《我的母親做保潔》

職務保持商場「沒一點污漬」 被嚴厲督導

90後的張小滿來自陝西商洛,農村長大,很早就離家到城市上學、工作。2020年因疫情,她把在老家生活的母親春香,接來了深圳。因兩母女同一屋檐下經常吵架,「因此希望從她的工作,試圖去了解她」,小滿說。

母親當時52歲,是典型的農村婦女,不識字,早早嫁人生育、種田養豬。來深圳的第一份工,就是在高檔商場做清潔工。大多數工人是連做兩更,她選擇了每日8小時,月薪2500元,這剛好超過當時深圳最低工資水平。

她的職務,是保持商場地面、欄杆等可見範圍,沒有一點污漬。有一些工作待遇可能與香港相似:他們被禁止與顧客聊天,不能坐下休息;微信總會彈出督導的信息,哪裏的地板有污漬,必須馬上清理……曾有清潔工偷偷收集過期食品賣,被發現後丟了工作。

「我媽最害怕的垃圾,是年輕人最喜歡喝的奶茶。」因為,沒有一杯奶茶是真正喝完的。奶茶液會滴到垃圾桶的塑料,流得到處都是。所以保潔員要把杯子冲洗,把灑到的地方擦乾淨。母親無法理解,年輕人既喜歡,為什麼又要浪費?不過,這份工對於做過建築工地、農場的她來說,仍然是最輕鬆的工作。

因母親左腿不靈便,小滿常在周末陪母親做清潔。很多人覺得做清潔是髒活,在農村長大的小滿沒有心理接受問題,「更多是體力上的累」。她反而感受到一種鄉土社會特有的人情「平移到了深圳」,保潔員會互相介紹工作,母親常約相熟的阿姨在公園散步。「我去到現場,其他阿姨都是把我當客人,熱情給我分享吃的。」

多數人離鄉來深 為養老錢日做16小時

過程中,她發現,沒有一個子女或年輕人,會去關注這些保潔員的工作現場。大部分保潔員背井離鄉、日做16小時,只是為了掙養老錢,不想成為家庭負擔。因為年紀大了,在縣城找不到工作,所以遠赴深圳。

包括她自己在內,也從未勸服母親「真正退休」,「很無奈,她沒有退休的概念,因為沒有養老金,總想着存的那點錢無法帶來安全感,能動就一定要工作」。

為了得到這份工,母親在求職時還隱瞞了腿疾。「這是很普遍的」,小滿說,保潔員說是為了養老,卻做着很矛盾的事──他們忍着病痛長時間工作,不斷消耗身體。萬一病痛嚴重,也不會在深圳看病。「因為沒有醫保,他們第一反應是把工作辭了,坐火車回老家治。」

不會意識社會不公 視深圳「給了容身之地」

在來深圳前,母親甚至不知道什麼是「五險一金」(社保)。這些提供清潔服務的都是外判公司,沒有社保,也無任何保障。但他農民工不會意識到社會他們不公,「他們感到的不公,多是經理安排不合理、做多還是做少這些具體的問題」。他們看待深圳的視角,是「深圳給了他們容身之地,讓他們可以繼續工作」。

除了養老,還有不少人是為了托舉家庭,接濟子女。書中有位將天台雜物間當成「家」的老周,靠着在深圳做20年清潔,養大子女,給不爭氣的兒子買了房、娶了媳婦,現在還在每天打三份工,給大孫子掙學費。

這是一種具中國特色的親子代際關係,「他們所有人生價值都在家庭,只有對家庭有價值,他才能找到自己在世上的位置,證明自己是有用的」。

網文出版成書 青年共情無力感

小滿將自己的觀察文章發到網上後,獲編輯聯絡出版成書。她稱,最初寫作是為了理解母親,「沒有想着很宏大的議題」,也不希望引發過多的同情。意外的是,這本書在出版後引發了80、90後白領的共鳴,他們的關注點落在社會的結構性問題和自身處境的對照。

「這就很諷刺。」小滿說,這些年輕人感到自己和保潔員一樣,共同處於一種困境中,「都在做着美國人類學家大衛.格雷伯(David Graeber)所說的『毫無意義的狗屁工作』。他們好像有一種生命力的缺失,普遍有一種焦慮感和無力感,甚至擔心自己老了,還不如保潔員這樣有用」。相比之下,保潔員反而是更有生命力和韌性的,「他把廁所的綠蘿養的很茂盛,也很開心。今天丟了工作,會想着盡快找一下份工作。他們的目標很單一,只要幫到家庭就覺得很有價值」。

這種年輕群體裏的無力感,在互聯網企業工作的小滿也經歷過,但她在寫書的過程中,得到了一種「寧靜的秩序」。她希望繼續寫與生命經驗相關的內容,下個題材想寫「大廠」裏的年輕人,觀察這個系統如何運轉,一個個具體的人是怎樣的。

「我覺得整體上有這麼一個趨勢,就是大家愈來愈關注身邊的事情、具體的人,咱不太關注宏大的……因為沒有辦法改變,這種無力感滲透在很多群體裏」。

(中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