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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無名周記:耶路撒冷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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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加沙戰役吸引全球關注,美國建議戰後由西岸的巴人自治政府管治加沙,重提兩國方案,彷彿一切又回到30年前的基本步。兩國方案是否仍然可能,暫且不去討論,今天的西岸又是什麼樣子?居於耶路撒冷的美國猶太裔記者Nathan Thrall上月出版一部「非虛構小說」,以2012年耶路撒冷市郊一宗車禍呈現巴勒斯坦人在佔領下的日常,沒有理所當然的正邪二分,只是透過梳理一宗車禍,探究每個人的故事,刻劃出一個不公的佔領體制。

A Day in the Life of Abed Salama: Anatomy of a Jerusalem Tragedy(暫譯:《阿貝德.薩拉瑪的一天:一宗耶路撒冷悲劇的剖析》,下文簡稱《阿貝德》)今年10月3日出版,Nathan Thrall跟書中主角阿貝德原計劃展開新書宣傳,希望增加世人對巴勒斯坦的了解;豈料10月7日,哈馬斯突襲以色列屠殺平民,觸發歐美社會親巴親以的激辯,一些同情巴人的言論動輒遭抹黑成同情恐怖分子或反猶,這本旨在探究巴人日常的新書可謂「生不逢時」。Thrall接受《華盛頓郵報》訪問稱,近四分一新書活動遭取消。不過,好書倒是「取消」不了的。該書面世後好評如潮,《金融時報》上月列出11本可助理解以巴衝突的書,這本非虛構小說便榜上有名。

所謂「非虛構小說」是因為《阿貝德》的體裁雖是小說,但內容都是根據訪問並佐以大量資料寫成。《阿貝德》所記的是2012年2月在西岸耶路撒冷郊區一宗車禍。一輛車齡27年、意外頻生的校巴載着巴人幼稚園生前往兒童樂園,在滂沱大雨中遭一架逆線超速行駛的30噸卡車撞倒,巴士翻側起火。事發現場屬以色列管轄範圍(即C區),巴人救援要經批准才能抵達,裝備亦遜以色列,但以色列救援卻姍姍來遲。一名巴人途人奮不顧身在救援來到前從着火巴士救出多名小孩,激動向遲到的救援大罵,反遭以軍圍毆,要住院10天。傷者事發後被送到不同醫院,雖然以色列醫院設備較好但巴人傷者要送到以色列也要經批准。由於死傷者眾多,加上安排混亂,事故發生後,大批焦急的家長根本不知道子女是生是死,更不知道他們身在何方。《阿貝德》便是由這漫長的一天展開,讀者跟着阿貝德面對恍如迷宮的制度,四處尋找5歲兒子的下落,最終只能見到兒子殘缺不全的屍首。

猶太巴人道路分隔 交通意外背景

出事的道路原本是為殖民區興建的,但以色列後來改建另一條道路專供猶太人使用,原來的道路多為巴人使用,素有「死亡之路」之稱。要了解以巴問題,一幅僅僅標示西岸、加沙及以色列的地圖並不足夠。只有一幅顯示西岸分區、猶太人專用道路及巴人道路,才會明白所謂巴人「自治」是如何殘酷。根據1993年《奧斯陸協議》,西岸劃分為A、B、C三個區域,真正「自治」的只是A區,B區算是半自治,但西岸61%為以色列管治的C區,C區有如海洋般將支離破碎的A、B區包圍。C區的猶太人殖民區多年來亦不斷擴展,侵蝕巴人土地。以色列在西岸內築路接駁各猶太人殖民區,並連接以色列,巴人要獲許可才能使用,供巴人使用的道路則日久失修,不少沒有充足照明,道路更滿是以軍檢查站,巴人無論工作還是上學都費時失事,而且意外頻生。這些錯綜複雜的道路及檢查站,再加上隔離牆,正是交通意外的大背景。

透過追隨阿貝德的一天,我們也認識阿貝德的社區及其經歷。阿貝德等家長來自耶路撒冷市郊巴人城鎮Anata及Shuafat難民營。Anata距離耶路撒冷4公里,以色列在1967年六日戰爭後佔領東耶路撒冷及附近的巴人村落,並逐步蠶食土地,將土地併入耶路撒冷,並在掠奪的土地上興建猶太殖民區,Anata並未有遭併入耶城,但其天然水池及其他資源被劃給新建的猶太人殖民區。至於Shuafat則屬耶路撒冷範圍,不過,2000年後巴人發動第二次起義,耶路撤冷及其他以色列城市屢發生自殺式炸彈襲擊,以色列興建隔離牆,隔離牆將Shuafat跟東耶切開,成為三不管地帶。Anata及Shuafat通往耶路撒冷的狹窄道路經常封閉,居民只能繞道往拉姆安拉穿過以色列殖民區再進入耶城,而且只限持有藍色耶路撒冷身分證才能進入。

身分證顏色決定人生大事

正因為耶城上學的路太漫長,家長也不想子女天天經過檢查站遭以軍侮辱,養成怨恨,雖然耶城公立學校設備及監管均較好,他們都把子女送到Anata的私立學校。Anata的建築物不少都是違規建築,公共服務不足。在Thrall筆下,Anata恍如定格在18世紀前工業時代的村莊,婚姻都是家族安排,家族榮譽比什麼都重要。身分證顏色亦決定他們的人生大事,僅有綠色身分證的阿貝德曾一度考慮改娶東耶路撒冷巴人,以獲得藍色身分證進耶城打工。

事件中有6名兒童及1名老師喪生,46名兒童受傷。肇事司機為西岸猶太人殖民區礦場工作,卡車亦掛以色列車牌。以色列調查指他駕駛紀錄差劣,而且重型車輛經驗不足,沒有受足夠訓練,最後被以色列法庭判監30個月。因為意外在以色列管理範圍,以色列政府按法律規定向死者家屬賠償,但只限持有藍色身分證的家庭,阿貝德等綠色身分證家庭沒份。巴人自治政府在事發後封死者為烈士,並哀悼3天,自治政府主席阿巴斯還到醫院慰問傷者,還在鏡頭前捐血,又向傷者派發(壞的)玩具。公關騷後,巴人自治政府亦發表調查報告,指摘以色列救援遲緩,學生家長則斥自治政府卸責。Thrall寫道,但沒有人指出正是隔離牆及許可證制度迫使幼稚園巴士要取道危險的道路,而不是直接開車到一步之遙的遊樂場。

差不多每個登場人物Thrall都用心講述他們的故事及視角。讀者固然可以體會阿貝德等家長如何心急如焚、傷心欲絕。書中出現的巴人救援員、聯合國巴勒斯坦難民機構(UNRWA)的巴人醫生、巴人社工、見義勇為的途人等都有血有肉,讓我們看到巴勒斯坦何其複雜。他們當中有對巴人自治政府不滿,也將跟以色列合作的巴人視為「叛徒」,又鄙視以色列境內的巴人。而1993年《奧斯陸協議》後回流的巴人亦跟土生土長的巴人有隔閡。

除了巴人在佔領體制下的不公待遇,書中亦描寫女性在保守的巴人社會不受尊重,只被視為生育機器。23歲年輕母親Nansy來自東耶路撒冷,讀高中時按家庭安排結婚,在高中最後一年誕子。兒子Salaah乖巧,Nansy不顧丈夫反對簽字讓他參加幼稚園旅行,結果遭車禍,Salaah沒有即時死去,但嚴重燒傷,臉孔差不多被燒光。意外後,Nansy的丈夫遷怒於她。Nansy想看兒子,但娘家極力阻止,Salaah最終死去,Nansy始終沒有見兒子最後一面,事後丈夫繼續對她不聞不問,但仍然令她懷孕生子。丈夫謀獨自侵吞以色列政府給予的20萬美元賠償,逼她離緍,對她拳打腳踢,更以Salaah在醫院的遺照相逼,Nansy擔心人身安全,帶着3個子女回娘家,回到隔離牆的另一邊,但生活仍然艱苦。

書中以色列人非樣板壓迫者

但這部書不只是講述巴人的群象,以色列人在書中也不是樣板般的壓迫者。跟巴人社工合作的以色列醫院猶太人醫護、為車禍孩子失聲痛哭的以色列醫護、向巴人伸出友誼之手的猶太殖民者等,還有仍然相信和平的以色列官員,包括隔離牆設計者Dany Tirza(雖然作者顯然不認同他們的「和平方案」)。當然,在巴人眼中,他們都無法了解巴人的苦難。

書中記述意外後一個極端正統猶太教派組織ZAKA到車禍現場查看。基於k’vod hamet(尊重死者)的原則,他們會在大型傷亡事故現場盡量蒐集屍塊殘肢,好讓死者完整安葬,過往多在人肉彈襲擊現場善後。巴人校巴事故後,雖然初時不知死者是誰,但也到現場仔細檢查巴士、卡車及行人路。其中一名成員Dubi不諱言,猶太人的死比巴勒斯坦人的死更觸動他,但目睹巴士上的慘况還是令人動容,那些巴人小孩跟他們沒有什麼聯繫,但眼前的書包卻拉近了距離,他可以想像自己是那些巴人小孩的父母,感受到他們恍似被撕裂的哀慟。

與其激辯以巴誰是誰非,抓緊這一剎那的同情心、把對方當作一個人來看才是最重要。這種人性的感同身受,正是和平的基礎,儘管和平仍遙遙無期。

文˙林康琪

編輯•廖偉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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