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樑：程式接管財富的序幕

【明報專訊】如果AI要控制人類，它首要任務就是控制經濟。虛擬資產為AI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方式來參與和影響經濟，我們需要為它可能帶來的挑戰做好充分準備。

所有金融產品都可以抽象成「用戶將資產的擁有權轉移給金融機構，換取未來收益的承諾」。例如買基金或銀行存款，本質上只是你將錢給了基金公司或銀行管理，它們拿着你的錢放到黑箱裏，賺了錢和你分利潤（不會全部給你，你也不知道它分給你的比例）。再例如保險，你現在給錢保險公司，希望出險的時候它會按承諾賠償。產品愈虛，信任成本愈高。買一件衣服，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不需要太多信任。金融產品賣的只是一個未來的承諾，而且要先錢後貨。你要相信金融機構不會跑路倒閉，你要相信它有意願也有能力兌現承諾。為了建立這個信任，金融機構花大成本做廣告，政府花大力氣發牌照來監管，防範經營風險和道德風險，必然的結果就是金融的門檻被拉了很高，被巨頭壟斷。這些成本最後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由用戶「埋單」。但即使花了大成本，問題還是不斷出現。2008年金融危機和最近美國小銀行倒閉潮令公眾對金融機構的信任降至歷史低位。

傳統金融面臨高信任成本

隨着虛擬資產的出現，金融機構的信任問題有了一個新的解決方案，那就是我上周文章中提出的「程式實體」概念。當電腦程式可以直接擁有區塊鏈上的虛擬資產，並能自主操作資產的流轉，用戶就不用擔心有人能挪用資金。這個程式變成一個全新的經濟實體，能和人與企業一樣參與到經濟活動中，比如成為新的金融中介。很多人提起區塊鏈就想到「去中心化」，但事實上這個是偽命題。只要金融產品還需要使用者轉移資產，那就必然存在一個需要被信任的中心化主體，除非有一天出現一種「去信任化」的金融產品（註：借助區塊鏈將虛擬資產擁有權和使用權分開是有可能做到的，有機會再分享）。程式實體的真正價值不在於「去中心」，而是用「程式實體」來取代「人」或「企業」，從而減少「道德風險」和「不透明」這兩個傳統金融裏面最大的問題。

在web3行業裏，程式實體已經透過穩定幣參與到金融活動中，「Defi」（Decentralised Finance）就是很好的例子，意思是利用在區塊鏈上的智慧合約（程式實體的其中一種體現），根據預設的規則提供金融服務，其中一個例子是抵押貸款。這個場景很簡單，借款方用價值100的資產抵押，借50，如果抵押品價格跌至70以下，貸款方就會賣掉抵押品償還本息。目前我們需要通過中介機構（如銀行或P2P平台）來完成這筆交易，成本增加之餘，中介機構在借貸方和自己利益間會產生道德風險，如過去P2P平台的問題也說明了這個問題。現在有了智慧合約，只要抵押品和借的錢是可程式設計的虛擬資產（例如抵押比特幣借穩定幣），我們就可以用智慧合約來代替中介，將整個貸款邏輯寫在智慧合約裏，代碼完全公開，7×24全自動執行。如Aave和Compound等成熟Defi專案已經實現了此類模式，且在資產大幅波動下也能保持貸款安全。程式實體不一定要在區塊鏈上以開源形式存在，將來它可以是直接操縱資產的AI，能處理更複雜的交易。互聯網讓我們不知道聊天物件是否人類，未來我們也無法判斷交易對手是否只是一個程式實體。

無從得知交易對手身分

然而，新技術也引發新問題，最受關注的是幣圈詐騙和洗錢問題。最近鬧了滿城風雨的JPEX，實質上是傳統的高回報吸金騙局模式。這就是我們前文提及的中介人存在道德風險，和他賣什麼產品，用不用區塊鏈沒太大關係。防範方式也很傳統，不外乎就是牌照監管、加強執法、投資人教育等。JPEX不是第一家爆雷，也肯定不會是最後一家，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道德風險，我們如何從根本上避免？Defi裏面有一個細分叫DEX（Decentralised Exchange），是用智慧合約來代替人管理的交易所，比較有代表性的項目包括Uniswap、Curve。雖然DEX這個名字裏有「去中心化」，但就如上文所說，DEX只是用程式替換人去執行，程式就是新的中心，程式背後也需要程式師去維護，這也是另外一種中心化。但由於程式的代碼是全公開，資產的進出都是在區塊鏈上即時看得到，這個新中心不再是黑盒子。當然，只是代碼和資產公開還不夠，因為大部分用戶是看不懂這些資訊。但拆除黑盒是非常重要的一步，只要透明度高了，我們就可以引入協力廠商認證代碼的安全和即時監控資產的異常流動等措施。Defi是一套新的金融體系，它正不斷完善和成熟。我們無法設計一個絕對不出現問題的系統，但一個更好的體系應該可以最大限度降低問題出現的概率，並具有快速回應和修復問題的能力。

在類似JPEX的事件中，雖然詐騙手法沒變，但由於騙來的錢是穩定幣或虛擬資產，詐騙團洗錢的時候可以繞開傳統銀行體系的防控機制，讓執法機關追回資金的難度加大。實際上現在的壞人沒有比以前更壞，他們只是找到了新工具。最有名的新洗錢工具是Tornado Cash，一個幫助用戶匿名轉移虛擬資產的智慧合約，讓資金流轉變得不可追蹤，為洗錢活動提供了便利。儘管Tornado Cash本身只是一個在區塊鏈上的自動運行的智慧合約，但考慮到其被濫用情形嚴重，美國法院以「串謀洗錢」罪名起訴了相關開發者。由於Tornado Cash是運行在區塊鏈上，法院沒法直接將其關停，但法院將Tornado Cash相關的區塊鏈地址放到制裁名單，讓其他人不敢和這個智慧合約交互，網路服務商限制網站訪問，相當於達到關停這個智慧合約的效果。

新技術為洗錢活動提供便利

穩定幣和虛擬資產確實帶來了一些新的洗錢風險。防制洗錢金融行動工作組織（FATF）總結了虛擬資產帶來的反洗錢新挑戰，核心有三點：（1）轉帳速度太快，使得資金在凍結之前已經被轉移；（2）缺乏監管法規；（3）新型工具的出現（例如Tornado Cash）。第二個問題正在逐步解決，各國已經加強了立法和執法，並且各方正在形成合作的調查機制。第三個問題涉及新型工具的使用，Tornado Cash案例的重要意義在於明確了開發者不能以程式在區塊鏈上自主運行為藉口而免責。類似於傳統世界中的電腦病毒，開發者同樣需要承擔責任。第一點才是真正區塊鏈技術帶來的新問題，轉帳快是一體兩面，上周文章提到跨境支付的突破就是靠這個特徵。

技術沒有好壞，監管執法機構也可以借區塊鏈技術做到比以前更好的監控洗錢。區塊鏈上的每一個幣都有一個唯一的號碼，和我們鈔票上的號碼一樣是獨一無二的。與鈔票號碼不同的是，區塊鏈上的號碼可以用於追蹤資金的流向，因為可以看到每個幣從生成到現在的每一步。最重要的是，穩定幣的發行方甚至可以利用虛擬資產可程式設計的特點，做到遠端凍結一筆資金。如果你的穩定幣被盜了，不論這些穩定幣已經被轉移了多少次，法院可以要求穩定幣發行方凍結具體的幣。當然，要實現這個效果需要滿足兩個前提條件：一是穩定幣生成的時候就加入這個設計，二是發行方要接受某個地方的法院指令。隨着各國合規穩定幣的法規出台，這兩個前提條件將逐步得到滿足，從技術上降低洗錢風險。

舉着去中心化旗幟 卻迅速成新中心

穩定幣和程式實體並不一定比傳統法幣或金融機構更優越，但它們提供了一種新的選擇，並展現了其獨特的價值。未來，金融機構不太可能完全被程式實體取代，同時也不太可能只存在傳統金融機構。在Web3行業中，湧現了許多新的金融參與者，它們高舉着「去中心化」的旗幟，然而卻正迅速成為新的中心。

理工大學-Cybaverse法律與Web3聯合實驗室聯席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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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國樑（Paul） 金融三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