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祭：捨愛恨

【明報專訊】共修之後，朋友問老師，剛才坐禪不時浮起以巴衝突的畫面，情緒不穩，如何處理？老師笑說，強求平靜，好難；愈想平靜，就愈不平靜。戰爭仇恨深，我們可以做的不多。盡快褪後，避瞋恚，不仇恨，不捲入。見苦而生悲憫，僅此而已。

他說盡快褪後，免捲其中，並不是逃避，而是觀俗世而有所悟。歷史充滿戰爭殺戮，仇恨貪欲，層層累積，不公義之事比比皆是，悲劇我們不願見，但卻是「欲界」之必然。當然，身處現世，可以判別是非對錯。殺平民、俘虜無辜，錯；斷水斷糧，錯。但以巴仇恨種籽深埋聖土，血淚斑斑，業報跨代交纏。當下對錯之辨，顯得軟弱無力。

個人集體創傷 身體會記住

歷史學家Yuval Noah Marari身為以色列人，親友在暴力現場，他自己的情緒亦被捲入。他說，哈馬斯大開殺戒，目的是瘋狂地撒播仇恨的種籽，令和解永遠不能實現。殺嬰斬首，廣傳天下，毫不掩飾，令人震驚悲憤，對人性信心盡失。他直言這是一場心靈戰爭，戰場就在我們的身心展開。

這些年我用了很大的心力研究創傷。個人和集體的創傷，身體會記住，the body keeps the score。

善於治療集體創傷的Thomas Hubl，從其多年經驗看到創傷記憶超乎於大腦認知，情緒埋藏在血肉之軀，而且一代傳一代，甚至隔代相傳，就算子孫一生未經歷過納粹屠殺，也會在某時某刻釋放幾代以前的痛楚。

從禪修、心理治療、Eugene Gendlin的「生命自覺」，慢慢摸清楚一條共通的線索，就是你和我的身體裏，都埋藏各種各樣的創傷與智慧，遠遠超越頭腦的認知。也可以這樣說，你的身體記下了很多關於你的過去和性情的密碼。身體密碼不限於言詞，不囿於理智思維，而是出於感應與直覺；只要你花點耐性，誠意聆聽，善意接納，身體刻寫了你的身世，給你意想不到的感知。大多數襌修、靈修的傳統，都企圖平息腦袋的絮絮不休，止而能觀。若可以令暫緩思絮，領悟就有渠道油然而生。

「生命自覺」這個澄心的方法，強調的就是如何從靜默之中，「意感」身體的智慧。香港生命自覺協會近日翻譯了David Rome的Your Body Knows the Answer: using your felt sense to solve problems, effect change & liberate creativity。書名幾乎已說明了書的內容。副題中felt sense就是上文所說的「意感」，對身體的感應。協會出版中英對照，書名《答案在身中》，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找來一讀。

最近W開了一個自命自覺的workshop，我捧場參加，重溫幾年前所學。意想不到的是，課一開始，就觸發我內心深刻的體驗。十多個學員，兩人小組，做一個「我的名字」的練習：A向B問：「你叫咩名？」B安靜下來，讓過去的乳名、花名、別名自然浮現，然後感受一下與名字共生的意感，選出其中一個告訴對方。

我的腦海出現「阿麥」、「麥仔」、「嘜頭」……每個花名都有故事。我把這些名字擱在一旁，繼續安靜聆聽……「老竇」兩個字從心中冒起，我馬上心神領會，這是阿女對我的暱稱。她八年前得病，我和太太陪伴在側，經歷了很長很長的艱苦旅程，屢次走到絕境。直到近一兩個月，看到了康復的希望，我是懷着欣喜的心情參加這次工作坊的。

八年抗戰，終見曙光。我知道為什麼「老竇」這個稱謂，會在此時此刻出現。但出乎意料，當我把「老竇」這兩個字說出來，身體湧現強烈的情緒，面容抽搐，身心痛楚，我在partner面前強忍，畢竟是初相識，而且只是一個warm up exercise，不願表現得如此激動。但忍不到片刻，就豁出去了，容讓身體的感受直接抒發出來。這八年的辛酸，偶有希望，但每次都換來失望。甚至絕望。束手無策的徬徨，病情不受控的無助，沒完沒了的折騰，排山倒海的往事湧上心頭。八年，這漫長的八年！

其實，呢排我個人好地地，安樂，平靜，女兒的頑疾終於看到轉機。腦袋的自我認識，是感激；身體埋藏的記憶，卻是創傷。兩者有很大的落差。這多年的痛苦，我得明白、體會、接納，並衷心欣賞自己和家人的不棄不離。我們經歷的困苦不足為外人道。如今，鬆一口氣，爬出幽谷的喜悅，是真實的；但軀體中那血與淚的痕跡，同樣是真實的。我想起了以巴慘劇中，多少人面對親人慘死的慘况；當事人埋藏心靈的創傷，將會留下多麼長遠的痛苦。我的創傷記憶只是八年；以巴人民身上帶着的，卻是大半世紀愈陷愈深的血海深仇。Yuval Noah Marari說，以巴雙方在此時此刻，極度痛苦而生起極端的怨恨，根本沒有空間為和解留有餘地。冤冤相報，也許正是哈馬斯所願見的。

Workshop最後一個練習，是「清理空間」（clear a space）。導師邀請我們安住當下，閉上雙眼，耐心聆聽，感受身體不同部位發出來的感受，然後逐一把感受放在一個適當的距離。

我內心安靜，聽到女兒親切的叫一聲「老竇」，胸口感到一陣暖意，這八年的辛勞，具體重現眼前。身體儲存了創傷的能量，在開課時那個練習中釋放了出來。直面傷痕，苦難轉化為欣慰；我心安穩，迎接女兒康復的新生活。

「清理空間」不單把壞情緒間離，好的情緒也可以間離。不是壓抑或丟棄，而是把情感安置在青草地、溪水旁，為心靈創造空間。我就把那深深的感激，安放在天邊的白雲之上；穹蒼見證，我家攜手走過了死蔭幽谷。捨離悲歡，而後就是安靜、澄心、祥和。

禪修老師說得好，坊間流行正念：正念瑜伽，正念繪畫，正念用餐……但修行更重要的是「捨心」，「捨離之心」：捨愛恨，捨喜惡，心清明。佢咁話：「個心唔郁，淨係通過身體，感受一份平靜之樂。」禪修心離五蓋（貪欲、瞋恚、睡眠、掉悔、疑慮），離而能定，捨而得樂。我覺得與「清理空間」有共通之處。

我們為遙遠的以巴衝突所能做到的甚少。心靈是戰場，不捲進仇恨，不受暴戾唆擺，不背書殺戮，不輸掉人性，內心留有一個悲憫的空間，給和解留一個機會。

文˙麥許多

編輯•張智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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