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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周日話題:少年與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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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你在玫瑰身上所花費的時間,讓你的玫瑰變得如此重要。」少時好讀兒童雜誌,學趣味知識,記憶猶新的小實驗是自製顏色水養白玫瑰,靜觀花瓣變化否,年幼心靈只覺世事好奇妙,泡不過半天,白玫瑰不白。說到玫瑰的變與不變,玫瑰崗學校早前突然宣布打算交由道爾頓私校接辦,也觸動一眾關心學校教育之心靈。

道明會玫瑰省自16世紀始往亞洲傳教及辦學,1861年落腳香港成立道明會傳教代辦所,其後更建了修道院和學校。玫瑰崗學校前身為1935年建成的聖大亞爾伯修道院,二戰時曾收容戰俘及被拘留者家屬,修道院於1958年遷往菲律賓,原址轉營小學,至1960年代初道明會再以三分之二的修道院地權,換取大地置業公司承建符合教育則例的新校舍並拓展中學部,地權轉讓之處,就是今日的玫瑰新村。

大地置業楊志雲披露此宗交易源於他心儀玫瑰崗「風景至佳,背山面海」,認為能在此建村「恍如世外桃源」而主動造訪修會,「請其割愛讓出一半地方,並提議將聖堂移建高山上,另建一間由幼稚園,小學以至中學之新校」,楊甚至偕同神父赴菲參觀該地學校,以為新校參考(《華僑日報》1962年10月29日)。新校舍落成後學生人口以倍數增長,至60年代末,全校幼小中學生規模達4500人,不過學生人數不一定愈多愈好,范士豪神父(Fr. Francisco de las Heras, O.P.)指自己當校長時(90年代),「小學部一度開至L班,中學部多達56班,但班房只有43個……部分學生小息時只能留在班房」,便決定縮班讓學生得到更好的教育,2019年學校迎來60周年的校慶刊物,以「Our light of Truth shines forever」為主題,范士豪神父重申學生人數並非界定學校價值的標準;「我們(近年)或因各種原因而少了學生,但我們仍繼續成長並幫助學生得到所期望的教育」(筆者譯),只是大概校慶時很少人想到,不久後「真光永照」的願望可能落空。

得聞或遭道爾頓學校接辦的消息,不少玫瑰崗人憂慮學校精神的傳承,同時回想年少時的校園點滴,如何一步步建立對自己和世界的看法。

校友李芷晴早前接受電視訪問,想起的學校特色便是旅行,「其他學校多數係去picnic,最多去主題樂園玩,但我哋學校係可以去外地、搭飛機」。50年前,兩名玫瑰崗少女大概也因學校旅行續緣,就讀小六的莉莉寫了封信約美玲同往馬灣郊遊:「自從你離開了學校之後,我們便沒有再見面了……我們全班同學和趙老師一起去旅行,我們很想你也參加,你願意嗎?……夏慧和婉兒已離開了學校,你知道嗎?後天,我們也邀請了他們同行。」(載前玫瑰崗學生刊物《聯暉》)學校旅行無論遠近,大人總有打點不完的瑣事,不過也造就了年輕人的身心發展,而莉莉和美玲的小我,藉由仍在校師生跟已離開的校友同行,得以跟「玫瑰崗社群」的大我連結──年月累積的歸屬感讓人們自然關心母校和師弟妹之福祉,毋須別人提醒或批准。

服務玫瑰崗學校45載的鄭金鳳老師2009年退休時有個可愛的願望,就是日後能不時乘坐校巴回校,她寄語同仁「不要單從外表判斷學生的好壞,可以嘗試深入的了解學生,發掘他們的優點」。而曾任小學部校長的白神父(Fr. Amador Ambat, O.P.)1971年尾卸任離港時,則回憶自己初當校長時持守「中庸之道」,後來漸漸發現自己有責任去更密切接觸學生:「從中體會到許多微妙的、從前我所不了解的樂趣……在他們幼小的心靈中,是充滿了追求真理與美好的希望……他們身上的種種美德,平素可能不易被發現,但一旦你將仁慈的愛心加諸他們身上,他們便會自然地,毫無保留地表達出心中所想望的。」神父和老師退休的心境,猶如「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身為人師,鄭老師和白神父實踐的不是隨意判斷年輕人、制止其自發性,而是解讀少年言行的可貴之處,加以點撥以發揮對社群有益的價值:真理、希望、美德。白神父的話挑明了為何相比取其中庸,當權的他更應親近少年——任意假設學生的舉動和表達為惡而禁止者,大概是未懂以仁慈的愛心去發現少年內在的善而已。

創校與停辦 緊扣港人信心問題

可惜的是,在校生的心聲遭下架,而蕭雲訪問的舊生也未感到仁慈,「我哋每一個人都感受到被背叛,被出賣」。接辦學校一事反映決策者建立人們對自己信心的重要性,舊生明言感到辨學團體「好粗暴,極度唔尊重,甚至感到蒙羞」,無論一家、一校、一城之事,當人們認為自己無份參與歷史時,難免對「大我」失去信心和希望,甚至認為「走得快好世界」。巧合的是,玫瑰的「花開花落」在戰後香港竟也曾跟人們的信心問題緊扣:

玫瑰崗學校早年成立的契機,在於1949年後,道明會重新評估中國政治形勢而把修道院遷菲,直接導致修會土地能用於本地戰後激增的人口辦學。

1989年10月,港督衛奕信在《施政報告》以香港市民(及投資者)對香港前途的信心問題開篇,認為港府應以移民潮後留下來的600萬人為念擘劃未來,「確保香港繼續成為使人安居樂業的地方」,舉措之一是把適齡青年修讀學士課程的目標定在18%,更為矚目的則是拋出「玫瑰園計劃」,斥巨資興建新港口和新機場等大型基建,港府固然意在以玫瑰喻美好前景挽救留港信心,至於衛奕信當時有沒有閃過玫瑰也是社會主義常用標誌的念頭,就不曉得了。

90年代,玫瑰崗學校本已籌措大半的學校泳池,因面對1997年的不確定而決定擱置,學生的福祉亦因信心問題而遭犧牲。

「玫瑰」二字冥冥之中恍如呼吸,隨人們對港的信心高低而起伏。

當年私校轉津校:讓更多學生受益

造訪不同校園,體會到校舍在香港是既稀缺又重要的教育資源,有幸成長於一個宜人校園的少男少女,變相得到較豐厚的社會資源培養。好些大學宿舍附近都有低密度住宅,環境幽靜,出身平凡的學生常自嘲「畢生恐怕也就這兩年住豪宅區了」,是差不多的道理。1971年推行免費小學教育政策那段時間,小學部校長白神父憶述教育局曾要求玫瑰崗派小學畢業生參加升中試,但考慮到公開試壓力對高小學童不利,加上學校本身已有中學部可供原校生升讀,校方因而拒絕參加並維持私校營運。不過學校「並非只為利潤而服務一小撮人」,至後來1977年港府宣布九年免費教育政策,玫瑰崗中學部幾年內便轉為津貼學校以「錄取更多元背景的學生,讓更多學生受益」(見35周年校刊)。事實上,中學部至今屬津貼學校,一般家庭的子弟毋須負擔學費,不論貧富、族裔、性別均有機會享受山崗上宜人的校園。1983年的教育署長出席學校開放日,點出玫瑰崗學校見證本港教育發展史的意義:「貴校的發展反映出本港教育制度25年來的發展形式──初期集中提供小學教育,其後迅速擴展中學教育,及至近年增加全面資助中學數目」(《華僑日報》1983年12月11日)。

正因玫瑰崗學校的發展在教育普及、教育平等均曾扮演一角,道爾頓接辦後的教育跟原校是否相左的討論,便不止是保留小教堂或延續宗教傳統的問題,也是這山崗「為誰而設校」之辯,大眾對此事的決策過程是否恰當的關心,因此更形深刻。

日前教育局指辦學團體應「將可行及不可行的安排,都讓不同持份者知道」,喜見官員明白透明度是重要一環,然而單單等待別人通知何謂自己的福祉,跟年輕人知道自己在過程中有份參與是兩回事。遺憾的是,就傳媒報道所見,辦學團體的決策過程不透明,暫時亦未見提供讓教師、家長、學生及校友真正參與各種方案商討的機會。

玫瑰崗學校學生走出溝通的一步,拍片呼籲特首關注接辦事件,以〈請讓我們相信希望〉為題傳遞其微小心願,即「在一個熟悉安穩的環境下,在熟悉的老師教導下學習」,在報道中特首並無指摘年輕人,倒是校方不知為何把學生的影片及公開信下架,恐怕會被外界視為把赤子(嘗試相信成人)之心再次踐踏消磨,難怪連建制派議員也早已倡議以「走得快好世界」態度「自保」,投下不信任一票。近年流行說協商民主,「眾人的事情由眾人商量」,特首要求「辦學團體與學生、家長應保持溝通及商討」時,應該補上「確保兒童參與機會」,正如《「兒童參與的權利」的基線研究概要》指出,在香港即使兒童對影響自己的決定有機會被諮詢,「都是發生在政策制定或決策過程較後的階段」、「缺乏有系統地跟進兒童的意見,兒童不清楚自己參與所帶來的影響」、「諮詢手法過於門面及太多操控,讓兒童參與欠缺實質意義」,假如年輕人無法有意義地參與,「保有熟悉的環境及老師」的願望也無法獲真誠的討論及協商。

一如距玫瑰崗不過數百公尺、徒步橫跨司徒拔道可至的景賢里,港府亦曾錯過跟原業主商討保育的機會,後來因公眾關注且古蹟受損,當局至少補救介入,最終「以地換地」挽回私人土地上的古蹟,為時未算太晚。既然特首已澄清停辦並非政府意願,理應更有利當局以中立的角色介入事件,示範選舉以外的民主方式的優勢,如何讓「眾人的事情由眾人商量」,協助兩個辦學團體、教師、家長、學生及校友在平等的條件下商討,根據各方的意願找出多贏的替代方案。

玫瑰崗的遺風 夾萬裏的鑰匙

玫瑰崗校監曾解釋,是次接辦的長遠考慮是為了守護玫瑰崗的遺風(legacy),然而似未詳述所指為何,倒是當年出讓山崗的那部分,如今除了該高尚住宅冠以「玫瑰」二字外,難以尋到多少痕迹。這不禁令人想起70年代玫瑰崗學生刊物《聯暉》輯錄的一則趣話:

有一日,阿媽教阿Joe:「所有重要嘅嘢都要鎖喺呢個夾萬仔入面呀!」

第二日,阿媽想搵條鑰匙去開個夾萬攞嘢,點知搵唔到。

阿Joe嗱嗱聲話:「媽,條匙喺夾萬入面呀,佢咁重要,我咪鎖入去費事唔見囉」。(筆者譯)

修會60年代出讓的三分之二地權成了玫瑰新村,換取的新校舍營運了教育60多年。假如剩餘的三分之一被接辦,是有利日後繼承玫瑰崗遺風,抑或將成夾萬中的夾萬鑰匙?

前校長謝天仁神父(Fr. Lionel Xavier, O.P.)在90年代被問到「玫瑰崗學校的精神(spirit)是什麼」時, 一針見血地說到只能以玫瑰崗人的「行」去決定:

An educator once said “The spirit of a school can be seen and sensed through the actions and behaviour of the students of such a school.”

This I believe is most true with our past students. I have seen them in action, in many parts of the world, and I have often noticed this spirit of TRUTH and SINCERITY which radiates from their actions and behaviour. It makes me proud to say:“These are our RHS STUDENTS!”

玫瑰崗學校新校舍落成不久,年輕女俠「黑玫瑰」躍然大銀幕與受壓迫的貧苦大眾站在一起,跟玫瑰崗修院時期在亂世中庇護難屬之舉遙相呼應。也許你不是玫瑰崗人,但你心目中也有個母校所在的玫瑰崗嗎?那年盛夏綻放的玫瑰,如今是依舊、是變色、抑或已然凋敝?而今,你仍是那個不老的玫瑰崗抖擻少年否?

文˙潘宇軒–香港教育大學講師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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