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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哲學教育達人}李敬恒 樂戲書畫 蒐集興趣成癖 大師兄玩物生活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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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哲學講師Roger(李敬恒)這職稱聽上來若有點疏離,或者你慣熟的是他另一個別名——「大師兄」。這稱呼,源自5年前的港台節目《五夜講場:哲學有偈傾》,其時主持之一吳啟超如此介紹他,不知不覺成了他的專屬身分。忽然多出一群不相識的「小師弟妹」,他說起初也不太習慣,後來卻喜歡上這種遠近合宜的趣味關係,「(哲學界裏)我不是最大,不過真的是很多人爸爸的那種年紀」,所以「不叫『阿sir』或者『教授』,『師兄』剛剛好,輩分高一點,但又沒高到某個級數 」。他本人確實像門派砥柱的那種角色。其新近隨筆結集《尋常與作樂:哲學與文藝的25則思考》,記錄了這些年來自己以哲學人身姿與樂隊、藝術家、書店、戲劇團、文學團體等本地單位對談交往,跨界互動,一說一言恰如切磋過招。

「康德教反而未必學到嘢」

Roger得名「大師兄」那集節目講江湖武俠,直觀聯想兩者相關。後來才知純屬巧合。然而,1991年入讀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的他,覺得老師、學生、同學、校友之間確然聚合一輩一輩的師門氛圍,「在香港做這行九成都是中大人,就算你本身不是讀中大,也是被中大人教出來的人。畢業以後出來教書,來來去去都是那些學校和人,也會有一種工作圈內的連繫 」。自稱「某門弟子」的玩笑下,各門的授徒風格確然可辨。就如Roger回想,在他本科生年代,陳特的哲學概論絕對不是什麼瞠目結舌的課堂,卻踏實地把基本功教曉一班剛剛升讀大學的初哥,「他教得好好,至少我聽得明白。他去不到康德那種好勁的水平,但又有誰可以呢?倒過來說,康德教我未必學到東西」。書內,他憶寫一班同學在陳特的應林堂舍監宿舍圍聚討論蔚為流行的存在主義,收到一系列看似不相關的推薦書單:心理學家弗洛姆的《愛的藝術》、神學家田立克的《存在的勇氣》……「後來才發覺,先看這些相對容易理解的書,好過一來就挑戰好純粹好艱澀的理論」。

求教不要mismatch

教學和研究,乃部分職能重疊的兩項獨立專業。卓越學者不等於優秀老師。由中五時好奇報讀大學校外的哲學導論課程,因對理科商科沒興趣而在首屆JUPAS一頭栽進中大哲學系,由起初抱着中譯的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連半頁都看不明白,去到一份份碩士博士論文寫畢且成為別人的解惑者——多年來游走於各大院校,Roger清楚自己在學術型「professor」(教授)與教育型「lecturer」(講師)之間傾向後方。他坦言,至今仍搞不清楚citation格式實不是什麼光榮事,但性格使然,就是不喜歡太正經的鑽探。如他在〈「學而不厭,誨人不倦」:漫談教與學〉所寫,一個教師,其實擁有略高於學生的知識水平已經足夠(當然也需虛心學習,累積教學資源),更關鍵的反而是一種理解與表達的能力,文中他這樣說明:「兩個人同時看一本書,快些看得懂、能夠解釋給另一個人聽的那個便可以是老師了。」

就着近年常被人挪用並質疑的概念「哲學普及」,Roger提醒它與「哲學教育」應區分開來論述:前者指向一批無學術根底的普羅大眾,旨於如工具箱般提供一些解困方向,讓受眾套上哲學之眼重新思量世界;後者則以一班正式入校的莘莘學子為對象,按專科規格劃出準則,追求過程嚴謹的思辯推論。有人批評網絡上愈發盛行的哲普只取皮毛一層荼毒青年,他認為,人類的學習模式本來就是由淺入深,「正如幼稚園教數學,你不會告訴他:數珠仔是錯的,數學只是一個概念,一粒粒珠仔加減是學壞手勢」。如何在不嚴重偏差下拿捏知識或淺或深的分寸,正正是為人師表的考驗;而判斷教學價值的基準,亦應以好壞而非難易作量點。Roger總括,最重要是「不要mismatch」——認清目標,向期望相符的老師求教就皆大歡喜。

日常尋趣 先廣後深鑽研

說來說去,讀哲學究竟在讀什麼?Roger覺得,那訓練的核心不在於語文水平、記憶力或勤力品性,卻是透過不斷不斷思考所形成的一顆開放心靈。永無正確謎底,一次次腦力震盪挑戰新事物並不容易,他的開放程度卻彷彿無盡頭。書序裏,同屆友人周保松和昔日學生兼同學李康廷皆嘖嘖形容他的學術興趣廣泛得「少見」且「誇張」——形上學、邏輯、倫理、道德、政治哲學、中國哲學、歐陸哲學、馬克思主義等統統納入知識庫貯內,全無輕視別家的門派之見。如此博雜也非草草過目了事,他有着吸收、消化再引介的自信,「我讀過的每個哲學家,我都有本事講一兩個鐘,甚至是一個學期13周的課堂」。

修讀哲學並沒有把Roger翻腸換臟般改變,只是強化了他從小到大什麼都感到「幾得意」的好奇心。訪問當天細細談來,驚歎他的個人餘興宛如蒐集癖:踢足球、釣魚、彈結他、囤黑膠唱片、讀文學、素描繪畫、翻譯英詩……「有鋪癮,某一期只做某一件事,下一期就轉做另一件事」。相比哲學專業,他對待這些日常嗜好更多懷着自娛心態:「我認識的人都很厲害,沒法和他們相提並論。但我會自我安慰,已經比地球超過一半人懂多一點點。」回看其隨筆集名,尋常,作樂,拆字解讀即是:在一而再地重複的日常裏,尋覓且創造其他人難以察覺的樂趣。他記得,當年陳特老師說過讀書上「先廣而後深」,將接觸面擴至最寬最廣才有機會找着縱深鑽研的熱情;放到生活上其實同一道理,他指,香港教育慣使人們囿困於某個面貌,長久下來令他們失卻了表達自身、感受世界的潛力,抑鬱受壓,「比如他們討厭中文,一見到字就想睡,但文學寫的大多都是愛情生死的普遍處境,或能帶來些療癒」。

非常藝術家 迷上爵士樂

不必真的成為藝術家,內心栽下一兩株興趣苗芽已有可能滋長出生命的靈光。Roger恰活出這樣的一個例子。比如音樂。「你猜猜我沒有那種樂器?」他問我。胡亂猜了幾次,全錯。「以前買過一套電子鼓」,「我主要吹saxophone,有cornet、flute」,「家中擱着部大提琴、插電的double bass」。恍如琴行。過去他已頻常現身大大小小的音樂活動,而隨着「大師兄」稱號為人熟稔,陸續有不同獨立樂團樂手邀他合作。如同我們見面時,他穿著爵士樂普及團體「Fountain de Chopin」的標誌黑襯衫——去年10月起,他和團體成員即一同探討題目如即興與框架之間的關係、音樂之於個體集體的意義,以哲思角度碰擦藝術賞析。又如,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次跨界共事是替樂隊The Hertz填詞《街燈》,「好像很光宗耀祖,與他們出現在同一隻碟」。對他來說,音樂乃以聲相交,融進彼此心境的一種忘我連結,這樣的心迹盡現於〈單調與失焦:反思造星文化〉一文附註,一大段密麻填滿Kowloon K、Noisy Charlie、亞水、Luna is a Bep等啟發其音樂之路的名字後,他如此寫——是這班「台上的耀眼明星,令我能夠在如今這無盡的暗夜中,看到美麗與希望的輪廓」。

硬筆素描顯個人風格

奏樂賞樂是Roger生活重心之一。然而我最初的目光卻定點於那一幅幅無聲的硬筆素描。他把社交平台帳戶命名「Rog Draw」,原意就是想在虛擬空間記錄自己的畫作。翻掀那幾本厚重畫簿,一顆顆哲學家和作家的特寫臉龐用黑色針筆勾繪,眼珠只用圓點呈現,線條稍微雜亂,卻攏着可辨識的輪廓;雖然沒特地貫徹什麼流派主義,但不知怎地就是渾散出某種獨屬於「Rog Draw」的風格:壓克力油畫太大張不可長佔家屋位置?非即場寫生的風景畫有點沒癮兼麻煩?一支筆一頁紙,打開相片臨摹人頭和貓狗最順手方便。他沒有解釋「貪得意」外的原因,但有時,非日常的趣味就是無可解釋,而一方閒置的土壤或更能喚召起生活的可能。想起他在〈意義的重塑:現成物的藝術可能〉開首的話:「藝術最吸引我的地方,就是它獨特的『開放性』。」文中提及的藝術家倪鷺露是他多年好友,隨筆集的封面亦出自她手,其實,他並不曉得作品原名The Closed Gate,「編輯選中這畫,只是因為幾個人頭看上來好像在聊天,就好似我今天看了一個展覽,不斷跟周圍的人介紹」。沒有絕定的對與錯,如樹形圖般開拓意義語境,恰是文藝之樂所在。

對於那些緊扣文藝的文章,Roger強調:「我總在第一段寫今天去了哪個機構,尤其是刊登在你們(《明報》世紀版)的文章,特意寫很多band的名字、組織的名字。我覺得它們在做一些很有意義的事,很希望人們能搜尋一下或者參加一兩個活動。」文末不時帶有星號附註「*」,仔細標明了文字產出的時地人背景,此般指南針定位,再一次點出Roger作為哲學教育者的自覺。玩物不喪志。在這泥濘處處的掙扎時代,我們所思探的平等、自由、民主、公義、法治,我們所感受到的憤怒、不滿、憂心忡忡,盡然散落於文學藝術的情理領域,而哲學恰是穿連一切的黏合劑——畢竟「誰會討論這些東西?就是那些哲學家」。

文˙ 吳騫桐

{ 圖 } 黃志東、網上圖片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朱建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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