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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炳良:香港再出發 考驗民心與政策兌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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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文章】亂後香港再出發,現屆特區政府提出「以結果為目標」,制定各項發展藍圖、謀劃重大基建、訂立一系列KPI(關鍵績效指標),又成立大量專組專辦,展示勵治決心和執行力,努力可嘉。其實,歷屆政府皆欲有為、急民所急、良政善治。每一屆均大致開局好,人們對之期望高,但最後卻擺脫不了蜜月期過後的疲累氣衰命運。

結構性落差與挑戰

歷屆政府的表現落差及所遇挑戰不盡相同,惟可歸納為幾個結構性的問題:(1)民心所向存疑,底氣不足,且不斷受政爭纏擾;(2)不善經營社會、連結民間及產業,單靠公權力一隻手掌拍不響,往往事倍功半;(3)不少政策過時、脫離實際,但改革困難且成本高,既得利益藩籬和社區鄰避阻力大,易被卡死;(4)官僚系統存在避險避責,可說普世官僚通病,加上部門主義,有時界壁與程序凌駕果效。

回歸後名為維持現狀,實為孤芳自賞,蕭規曹隨吃老本,視野過於狹窄,未能把握好「一國兩制」下香港的獨特空間,無論是與內地融合或國際(尤其亞洲)合作上,錯過天時地利,策略及論述貧乏。應對內外危機(如金融風暴及病疫)夠專業,惟政策前瞻及果斷性不足,時有進退失據,不過非香港獨見。

今天中央已厲行全面管治權下的新秩序,反對派式微、街頭行動消失、立法會全面配合行政,是否政府再無障礙,可大有作為?現實不會如此簡單。政府近期掛在嘴邊的「軟對抗」現象,折射部分民心所向不在政府,社會分化不淺,互信未走出低谷;同時既得利益者尋租形式不同但行為未減。議員們政治上須站好隊,為求表現較多突出民生行業需索及國安議題,有跟官員進行「愛國比併」,時見另類陰謀論。

公共治理既要理順官僚主義,以及政策跟現實之落差,更須管理好期望、需求和社會矛盾,關鍵在於如何把握管治的藝術。當今世界,各地皆陷入某種管治厄運,就發達地區而言,經濟合作及發展組織(OECD)2023年版《概覽政府》(Government at a Glance 2023)發現,近30成員國間少人認為政府能滿足其需求和期望,多重危機進一步削弱對公共機構的信任,平均只有41.4%的人信任政府,只有33%相信政府採納公眾諮詢中表達的意見,更只有30%認為政治制度讓其對政府之所為有發言權。

英國公共政策研究所(Institute for Public Policy Research)的報告《談論政治:為民主改革爭取支持》(Talking politics: Building support for democratic reform)指出,大多數英國人不滿意民主之運作;在幾個不同的促進民主改革的修辭方式(rhetorical approach)中,受訪者至為重視「交付」(delivery),以港式說法即「能否交貨」。

民心和政策兌現 乃最大考驗

政府欲回應民需、贏取掌聲,但主觀意志外,須看客觀條件和形勢。勢弱則志難伸,從前曾見效的模式,在變勢下不一定合用。一些長期解決不了的問題,總存在深層原因及某些規律邏輯,也因政策思維、利益衝突以至社會結構性的制約使然,切忌簡化問題而簡化答案。

選舉講造勢,管治何嘗不需造勢?惟重點非公關宣傳或政治化妝,而是如何打動、感召人心。走入民間,與民共行才能添增力量、如魚得水;呼喚認同、動員民眾時,須回答「為何而戰、為誰而戰」,也講究精準運用權力、手段和資源。一般而言,出口宣講而成,上策,但端賴公信力;用錢利誘或立法強制,中策;動用龐大組織力,下策,因耗用資源和擾民度較大。近年政府陷入依賴高成本手段的怪圈。

政府以為做了事,但市民未必「收貨」,涉及成效、觀感和價值取向。公眾趨向沉默,如何解讀?可以是對時局看不清的觀望,可以是對體制不信任的消極抵制,可以是《港區國安法》下怕惹事而減少批評的躺平,也存在普羅大眾多顧「搵食」的常情。可爭議之處卻無議論,或是體制單聲道,均非好現象;公眾沉默,使施政者做事心中無底、難掌分寸。實在的公眾參與有助求同存異、凝聚共識,當然也需政府有清晰方向和決斷取捨的魄力。若政府具廣泛民意基礎、有底氣,就毋須冗長諮詢。

兌現目標和政策乃建立公信力不二之途,具體上指解決問題的能力和執行力,背後涉及對問題的認知與拿揑、戰略和戰術考量,以及處理矛盾與制約的藝術。港人有句口頭禪,「講就天下無敵,做就無能為力」,十分傳神地道出箇中落差;但落差不單指向虛有其表(詞)或泛泛而談,更反映現實中「做」的確比「講」困難和複雜得多。

決策和治理的盲點

空有目標不一定成事,兌現過程才是決定性。有指選舉政治承諾多多,致期望愈大,失望與不滿愈大,西方民主充斥事例。不過非民選政府也會自以為是,或陷入另類強人民粹主義。紐約州前州長Mario Cuomo曾說「You campaign in poetry, you govern in prose」(競選似詩,治理若散文),執政不能粗疏,須腳踏實地。

太陽之下無新事。上世紀60年代管理學早已盛行「目標為本」,但漸成行禮如儀。指標的作用在於評估進度及成效得失,以求知所以然,及早調適,惟不應迷信KPI。從多年來施政上的拖拉蹉跎可見,良政善治難只寄望於訂指標下指令,又或不斷成立專組,徒增人力資源負荷。環境和形勢不斷在變,常致政策落實轉折、規劃改道。如何治「變」,乃挑戰所在。

不少政策改革並非今天才有新發現,例如董建華任內已成立扶貧委員會,但貧窮問題至今仍為社會之痛;推行基層醫療改革及引入「家庭醫生」概念,在香港斷續討論逾30年;開發土地一直受政府內部規劃程序和外部因素牽制而進度緩慢,各種利益藩籬不是說去除就消退,現屆政府收回部分粉嶺高爾夫球場土地用作建屋之拉鋸猶豫,乃一顯例。

另一體制盲點乃過去決策往往精英傾斜,忽略普通市民的處境和需要,導致政策離地,展現不了同理心。長期官僚壟斷公共決策,易生因循固守,惟近年短視政治計算而產生急功行為,也帶來施政後遺症及經常性的財政負擔。提升內部政策研究能力,要避免建制圈內閉門造車。選舉改制後,議會與民眾比前生疏了,帶動不起社會氣氛。公共討論空間須再活躍化,才能讓市民有感,並拉近精英vs.普羅、世代差距,以至不同界別社群之間的認知與現實鴻溝。

執行力靠資源持續性

除領導者進取擔當,執行力也靠人力和財政配合。公共管理須不斷檢視和精簡程序規章、拆牆鬆綁釋出活力,不然公務人員受困於層層的官僚制度約束及「文山會海」,頻頻應付上級要求和官場文牘而致本末倒置,忘了最終的利民便民要旨。要鼓勵肯試敢創的文化,多行一步,打破成規。

移民潮對香港衝擊大,人才流失嚴重,特別是中層;加上人口結構變化,勞動人口持續下降及老化。未來要推展龐大基建、加速創科、擴大服務,人手荒勢變本加厲,保底已不易,何况擴張。Bill Gates(蓋茨)曾說,創企落戶首要考慮是否已存在「人才庫」,國際上一向人才吸引人才,反之亦然。輸入專才及外勞之同時,更須致力挽留和培訓本地青壯人力資源。

香港稅基狹窄,公共財政長期依賴經濟增長及房地產蓬勃。近年支出劇增,連年赤字,消耗不少財政儲備。現屆政府大興土木,諸多宏圖,故財政壓力不容低估(分析詳見2023年4月4日本版拙文〈香港潛藏的公共財政危機〉)。香港急需轉型,重振競爭力;而作為外向型經濟,面對當前不利的地緣政治和不明朗的全球經濟前景,衝擊尤大。大量人才離港既有社經更含政治原因,目前部分中新世代未敢看好未來,有在觀望或謀定去路。一些國際評論表示香港在走下坡。是否如此,續篇再論。

(「香港之變」系列之二;首篇〈香港之變與「一國兩制」想像〉刊2023年7月4日《明報》)

作者是前運輸及房屋局長(2012-2017)、香港教育大學前校長(2008-2012,時稱香港教育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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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炳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