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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頤和園》,或那片名為愛情的樹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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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1989年以後,能夠寫及「六四」事件的中國電影,可說是絕無僅有。獲官方認可而可以在正規戲院上映的中國電影,固然對「六四」三緘其口;即便是地下製作的獨立電影,要拍「六四」也有相當的難度和風險。除了唐曉白率先在2001年完成的《動詞變位》外,另一部有關「六四」的中國電影——也可以說是影響最廣泛的一部——就是婁燁的《頤和園》。2006年,電影在仍未得到廣電總局批出公映許可證(俗稱「龍標」)的情况下,「偷步」參與康城影展主競賽。審查部門當時以「拷貝聲音與畫面不清晰」為由,要求製片方把電影轉換格式後再送審,但再審時還是因「技術問題」而不通過。導演婁燁與製片人耐安事後因此被懲處,禁止於中國大陸以任何方式參與電影製作5年。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頤和園》也有它擺明車馬的挑釁。而且它的挑釁是雙重的。電影不但故意觸碰政治禁區,也要在情慾性愛的表達上試探極限。《頤和園》有大量坦蕩直接的做愛場面,中國電影裏,它是史上第一部同時有男女正面全裸的。《頤和園》的姿態其實再明確不過了:你不給我說的,我都要引吭高聲地講;你不准我做的,我就要明目張膽地做給全世界看。無論你怎樣去演繹《頤和園》,它的內核,必然就包括這麼一股不屈和不服從。

當然,如果《頤和園》只是執意拗頸,人家說走東它偏要向西,那末它也不過是一套幼稚得可以的電影。但它遠遠不止於此。電影篇幅橫跨十餘年,始於主角余虹(郝蕾飾)從東北臨近朝鮮的邊境市鎮上北京就讀大學,在校內結識了縈繞他半生的男人周偉(郭曉東飾),以及三兩在女生宿舍內的摯友。用今日的語言去講,余虹就是典型的「emo girl」——課本倒沒見她怎讀(我們甚至連她是哪個學系也不清楚),時間都花在日日夜夜想梳理自己的情感;旁白中不時由余虹讀出的日記,滿紙寫盡她無法安定的思緒、患得患失的欲望、竭力想要抓緊但偏偏又時刻變幻的自我形象。余虹總是忍痛地敲問自己,早已超出適當程度地檢視、反省自己的感情。正所謂過猶不及,太多的內心挖掘終究是無益和無用,但余虹就是那麼一個嚴苛和不能放過自己的女人。

去廣場只是湊熱鬧

「六四」在兩個多小時的《頤和園》中,其實不過是佔了約20分鐘的段落。無論是余虹抑或他的情人周偉,以至她身邊的好友,都說不上是學生運動的積極參與者。電影拍攝學生起初浩浩蕩蕩,擠上卡車,高舉艷紅的標語橫幅,湧到天安門廣場,像極了一場青春綻放的嘉年華。而余虹在這裏不過是心不在焉的湊湊熱鬧而已。《頤和園》在有限的資源下嘗試重現八九學運現場,已算是拍得相當有分量和質感。暗夜中人馬沓雜,倏地傳來槍聲,學生們一哄而散,不知方向。倒地的倒地,逃命的逃命,少數怒不可遏的圍繞落單的軍方車輛擲磚擲汽油彈。周偉得知余虹在六四現場,飛奔前去搜索,在急速的剪接和躁動不安的手搖鏡頭下,他看見的只有一片混沌和悽厲呼喊。這裏還有一個細節可以一提。就在周偉尋人不果回到宿舍後,有一個無名的男同學走了進來,額角還有傷流着血。他猛灌了兩啖青島啤酒,就開始歇斯底里地發作,嚷叫:「我操死你!操你個媽的!」周偉和其他同學見狀,也不得不強行把他攫着,壓制下來。語言難及,其深切悲憤正如是。我們不確實知道那位同學經歷了什麼,但他的極端情緒彷彿我們都能理解,都能有所共鳴。

餘波籠罩一生

「余虹,她走了……你們完了,你們之間,一切都結束了。」當周偉再聽到有關余虹的消息,就是她好友冬冬捎來的這短短的訣別之詞。雖然「六四」並沒有對余虹與周偉造成任何實質的影響——他們都沒有損傷,也不須負上任何刑責,但他們的命運就在那個春夏之交改變了。余虹跟前男友回了老家,後來輾轉經深圳再去到武漢,在公家單位裏做事,過着表面安穩但內裏空虛頹廢的生活。周偉在90年代初成功出國,定居柏林,在一個民主自由的天地過新生活,但他並不愉快,總是若有所失。電影的後半段裏,你無時無刻都可以感受到,「六四」餘波如何籠罩着余虹和周偉。他們即使到了一個新的地方,找到了新的伴侶,他們依舊是那樣的提不起勁——恍似,他們都是被輾碎了的一代、被廢掉了的人。去到哪裏,他們都總是帶着不能磨滅和忘懷的幽影。

上周看了一齣友人新拍攝的短片,內容與2019年社會運動(及其失敗和離散)相關;短片借家族歷史作對比,抒發當下身不由己地流亡的感慨和思念。看後我馬上的反應是:我們現在還需要這種影片嗎?我們到底要自傷自憐到什麼時候?日本導演大島渚在60年代初出道時,曾對戰後日本電影的「感傷主義」深痛惡絕。日本自1945年以降,因戰敗慘况和貧困而炮製煽情內容的電影,屢見不鮮。在大島渚眼中,日本若不擺脫這種「被害者心態」,就斷不會有真正的進步與未來。從這個思維去想,《頤和園》其實是有它不凡和突破性的地方。它沒有念茲在茲地要去「平反六四」,也不是要用電影去宣傳某種政治理念。在大時代的動盪變幻裏,它寫出了最個人私密的追求和愛慾,而在這裏,個人和集體終歸是有着微妙和難以擺脫的扣連。《頤和園》的余虹並沒有活在懊悔中,她總是順從自己的稟性而活,但觀眾還是可以清楚看出時代在她身上留下的創傷。

就去愛吧

我想,在2019年後的我們,還是會熱熾地戀愛,激烈而貪婪地緊抱我們的愛人吧。為什麼我們現在——不論是長片還是短片——都看不到這種影像呢?100%的愛慾,毫無保留的肉體交溝——幸好,這些暫時還是未被禁止的。不要再說政治教條和大道理了,回歸比較根本的人性欲望和情感吧。我傾向相信,在那裏,我們會真正尋覓到我們渴望已久的自由。若是我們能好好的述說到當下流竄的愛慾,我們就定能把握到當下社會的現况。我沒能比婁燁說得更好——在法版《頤和園》DVD的特別收錄中,他如是說:「愛情實際上是整個世界的一片葉子,如果整個世界是一棵樹的話,愛情是這棵樹上的一片葉子。那麼,一片葉子上面你就可以讀到整棵樹的信息。所以,不用這麼麻煩,我只要表達愛情就可以了。我說清楚了愛情,也就說清楚了這個世界。」共勉之。我仍期待着在某個香港電影人的畫面裏,由愛情看到整到世界,從某天某地點的傷害看到永遠。

文˙安娜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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